《开光哨音》

立春前夜，老张头蹲在巷口修他的竹哨。春寒料峭，他佝偻的脊背几乎要贴到青石板上，枯瘦的手指在竹节间翻飞，像在给沉睡的竹子做心肺复苏。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，他头也不抬：”再磨蹭就赶不上开春了。”

竹哨做好那天，巷子里飘着新蒸的槐花糕香。张老太把刚蒸好的糕点码在条凳上，突然发现丈夫的竹哨盒里躺着个油纸包。拆开层层叠叠的报纸，里面裹着个褪色的红绸布，系着三根褪色的红绳，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宣纸，墨迹被岁月洇开，依稀能辨出”开光”二字。

“这是啥？”张老太捏着宣纸直发愣。老张头正往竹哨里吹气，哨音清越如溪涧穿石：”当年我师父传艺时，说竹哨要经过三道工序——选材、开光、传福。”他枯瘦的手指抚过竹哨上细密的裂纹，”这竹子采自后山，开春前雷雨最多，竹节里容易积湿气。”

巷尾传来王铁匠的咳嗽声。这老光棍总爱蹲在打铁铺门口抽烟，烟袋锅子磕得火星四溅。张老太记得十年前丈夫在工地摔断腿，是王铁匠用自制的竹担架抬他去医院。后来老张头学做竹哨，王铁匠就送来半车劈好的青竹。

“老张头，哨子能当饭吃？”王铁匠叼着烟袋，眯眼打量竹哨。老张头把竹哨递过去，哨音突然变得浑厚：”试试？”

王铁匠吹出个苍凉的调子，铁匠铺的火星子都跟着颤了颤。他愣神的功夫，竹哨突然”咔嗒”一声裂开道细缝，惊得他烟袋掉在地上。老张头笑着用胶布粘好：”开光要耗心血，竹哨得认主。当年师父开光，在竹林里守了三天三夜。”

开春那天，巷子里来了个穿蓝布衫的姑娘。她挎着竹篮，篮里装满沾着晨露的野花。张老太认得这是城西小学的语文老师，总爱带着学生来巷子写生。姑娘盯着竹哨看了半天，突然问：”能给我开个吗？”

老张头愣住了。竹哨传了三代人，从师父到儿子，再到他，素来只传给心诚的人。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：”竹哨要会说话，得带着心气儿。”可这姑娘不过是个外乡人，连巷子都转不过三圈。

“我师父说开光要选吉时。”姑娘掏出块怀表，表盖里嵌着张泛黄的竹简，”子时三刻，月华最盛。”老张头望着竹简上”开光”二字，突然想起师父说的”三光开道”：天光、月光、心光。

子夜时分，巷子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笼。姑娘把竹哨放在石磨上，磨盘里铺着晒干的艾草。老张头搬来竹梯，踩着梯子把竹哨悬在磨盘上方。月光透过瓦片在竹哨上织出银网，他学着师父的样子，用朱砂在竹节处画符。

突然，竹哨里传来细碎的响动。老张头心头一跳，只见竹哨上的裂纹里钻出几粒青芽，顺着红绳爬上磨盘。姑娘惊呼出声，竹哨应声裂开更大的缝隙，露出里面蜷缩的竹虫。老张头怔怔看着，竹虫正用前足触碰朱砂符文，忽然”噗”地吐出个火星。

“这是开光。”姑娘合上竹简，”师父当年开光，竹哨里飞出只青鸟。”她从篮里拈了朵野菊，吹出个清亮的调子。竹哨应和着，整条巷子的灯笼都跟着晃动。王铁匠的打铁声、张老太的炊烟声、姑娘的读书声，竟在夜色里融成一支曲子。

开春后的雨特别多。老张头把竹哨挂在檐下，任雨水冲刷。某天清晨，他发现竹哨裂开的缝隙里长出了嫩绿的竹叶。张老太摘了片竹叶泡茶，茶汤里浮着细碎的金光。

巷子里的孩子们开始收集竹哨。他们跟着王铁匠学打铁，跟着姑娘念诗，跟着老张头吹哨。有次春雷炸响，竹哨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叫，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。孩子们惊慌地围过去，却见竹哨里飞出只青鸟，衔着片泛黄的宣纸，落在了姑娘的竹篮里。

宣纸上写着：”开光非开天眼，乃通人心。”张老太念着，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：”竹哨会说话，是因为心里装着光。”那天起，巷子里多了许多竹哨，有的挂在门楣，有的别在襟前，吹出的调子总带着雨后青草的香气。

去年中秋，老张头在病榻上听见窗外竹哨齐鸣。月光漫过窗棂，照见床头摆着个红绸包裹。拆开层层包裹，里面是柄新做的竹哨，哨身刻着”开光”二字，红绳系着三片竹叶。他颤抖着吹出调子，竹哨里竟传出师父苍老的声音：”记住，竹哨是心灯。”

如今巷口新开了家竹器铺，王铁匠的孙子在学打铁，姑娘成了校长，张老太的竹哨传给了徒弟。常有游客来巷子，总能在某个转角听见清越的哨音。他们说那是竹哨在唱歌，唱着开春的雨、秋天的月，还有那些藏在红绳里的，代代相传的心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