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海潮声》

《海潮声》

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凝成冰碴。我蜷缩在急诊室的长椅上,看着输液管里泛着冷光的液体一滴一滴坠落。邻座老者的咳嗽声像钝刀刮过耳膜,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氧气面罩上方焦躁地抖动,忽然剧烈咳嗽起来,暗红的血沫喷在浅蓝的床单上,像一朵早开的山茶。

“小周呢?”护士掀开隔帘时我正盯着墙上的电子钟。凌晨三点十七分,表盘泛着幽蓝的光。三天前那个暴雨夜,胃部骤然痉挛的剧痛让我在厨房打翻了整罐橄榄油,滚烫的液体在瓷砖上蜿蜒成河,而我的手指正死死抠住料理台边缘,指甲缝里渗出暗红的血丝。

“在检查室。”她推着轮床经过时,我闻到浓重的福尔马林味道。那夜急诊室走廊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,母亲攥着我的手背,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我单薄的睡衣传来,像寒冬里突然亮起的炭火。医生说是十二指肠溃疡出血,但CT片上蜷缩的胃部阴影让我想起童年养的那只瘸腿乌龟,永远困在玻璃缸里划不出半圈弧光。

治疗室的无影灯下,护士将冰凉的胃管塞进食道时,我数着瓷砖缝隙里的裂纹。那些横七竖八的裂痕让我想起老家屋檐下的青苔,雨季来临时总是蜿蜒出奇异的纹路。监测仪的波纹在视网膜上跳动,像海浪拍打礁石,又像母亲在视频通话里颤抖的指尖。她身后晾衣绳上的白衬衫还在滴水,那是她特意从医院附近的裁缝铺定制的,准备等我出院时穿的。

“病人需要心理干预。”主治医师的钢笔尖在病历本上洇开墨点。他推了推金丝眼镜,镜片后那双眼睛让我想起医学院解剖室里的标本,”溃疡性结肠炎合并出血,治疗周期至少三个月。”他的声音像手术刀划开棉布,却意外让我想起去年在鼓浪屿看到的弹孔墙,那些深浅不一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。

营养科的小林医生递来食谱时,她胸牌上的名字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。”每天八小顿,就像你小时候喝的米糊。”她翻开我的病历本,铅笔在”血红蛋白78g/L”的数字上重重画了道线,”再掉下去就要进ICU了。”窗外的梧桐树影在她侧脸投下栅栏状的光斑,让我想起去年冬天在住院部走廊看到的流浪猫,它总在凌晨三点蹲在自动贩卖机前,等待某个未出现的投喂者。

住院部的自动门开合时带起一阵穿堂风,母亲裹着褪色的灰格纹围巾冲进来,发梢还沾着操场上飘落的银杏叶。她变魔术般从帆布包里掏出保温桶,白瓷罐里飘出当归鸡汤的醇香。”张护士说你能吃流食了。”她掀开盖子时热气蒸腾,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十二岁那年她背着发烧的我穿过三条街,急诊室的门把手上还挂着褪色的许愿铃。

复健室的海绵垫硌得人脊背生疼。物理治疗师小王推来电动按摩仪,它的蓝色指示灯在阳光下忽明忽暗。”像这样配合呼吸。”他示范着顺时针打圈的手法,指腹按压时精准避开肋骨下缘的痛点。窗外的云絮在康复中心的玻璃穹顶上流淌,让我想起实习时在渔村见过的老船,那些被海盐侵蚀的木纹在潮气中舒展成诡异的图腾。

出院那天恰逢清明。母亲撑着碎花伞等在公交站,她新染的鬓角泛着淡紫色,像被晚霞浸染过的炊烟。我们穿过开满紫云英的河堤时,她忽然从帆布包底掏出个铁皮盒。”是奶奶临终前托人从潮汕带回来的。”她打开盒盖,褪色的红绸布里裹着半枚贝壳,海螺的螺纹里还嵌着细碎的盐粒,”她说等你看海就还你。”

潮汕渔港的暮色染红了整片海水。我蹲在礁石缝里清洗贝壳,浪花卷走掌心的细沙。母亲用贝壳碎片拼出简单的”安”字,海风穿过她鬓角新添的白发,带来远处渔船悠长的汽笛声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长到能触到对岸正在升起的晚霞。

复健科主任的随访电话在第五周响起时,我正站在医院天台晾晒新买的病号服。电话那头传来沙沙的电流声,像极了老家老式收音机里的海浪声。”病理报告出来了。”他的声音带着手术刀般的精准,”溃疡面已经愈合,但建议每年做两次胃镜。”我望着天际线处正在建设的天桥,它像条银色的蛰伏的蛇,即将破土而出。

复诊那天恰逢台风过境。诊室外的梧桐树在狂风里东倒西歪,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。护士推来我熟悉的轮床时,监测仪的波纹和上次一样平稳。主治医师翻开病历本,铅笔在”预后良好”四个字上重重画了圈,笔尖突然一颤,在”定期复查”后面多写了个”加粗”。

海边疗养院的晨雾里,我学会用助行器丈量沙滩。物理治疗师小林带着我们做平衡训练,她胸前的贝壳吊坠在晨光中泛着微光。”像这样数浪花。”她示范着单腿站立,海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,露出额角那道淡粉色的疤痕,”那是三年前车祸留下的。”潮水漫过脚踝时,我忽然想起住院部楼下那株总在深夜绽放的蓝花楹,花瓣落在消毒水渍斑驳的地砖上,像时光留下的密码。

出院复查那天,母亲特意穿了那件定制的白衬衫。我们在门诊大厅的长椅上等待时,她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,里面是完整的贝壳项链。”奶奶说每个贝壳都藏着一道海浪。”她系紧项链时,贝壳在颈间轻响,像无数个未完的潮汐在共鸣。诊室外的电子屏显示着今天的日期,2023年9月15日,距离那个暴雨夜刚好一百八十三天。

此刻我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,看着母亲推着轮椅上的老者走向阳光。轮椅扶手上挂着那个贝壳铁盒,盒盖里嵌着张泛黄的明信片,是奶奶年轻时在惠安湾写的:”等小周考上医学院,就带他去看看真正的海。”阳光穿透云层时,我忽然明白,有些伤口会在时光里结痂成珍珠,而有些希望,终将在潮起潮落中长成跨越生死的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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