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五块钱的糖》
暮色像一块融化的琥珀,把整个巷子裹进温柔的黄昏。我蹲在杂货铺门口数着硬币,五枚钱币在暮色里泛着暗淡的光,像是被夕阳亲吻过的露珠。老板娘正在擦拭玻璃罐里的水果糖,糖纸上的金箔在斜阳里忽明忽暗,像极了母亲临走时鬓角的白发。
那年我七岁,总爱趴在弄堂口的梧桐树下数蚂蚁。母亲是裁缝铺的领班,手指被针线磨得发红,却总能在下班时揣出几个钢镚。五块钱是母亲给零花钱的固定数额,足够买一包水果糖和两支铅笔。记得有次她教我认钱币:”这是硬通货,能换到糖,能买糖纸折蝴蝶,还能记住妈妈回家的路。”
杂货铺的玻璃柜台前摆着成排的糖罐,玻璃折射着夕阳的碎金。我总爱把糖纸折成各种形状:蝴蝶、房子、甚至母亲教我的”元宝”。糖纸上的图案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复古风格,牡丹花含苞待放,孙悟空手持金箍棒,这些褪色的画面里藏着母亲年轻时的光阴。老板娘说这些糖罐是”老物件”,我却在糖纸的折痕里看见母亲年轻时也是这样教我折纸船的。
暮色渐浓时,我攥着糖罐往家走。巷子里的石板路泛起青灰的光,墙根的牵牛花在晚风里轻轻摇晃。记得母亲去世前最后的黄昏,她躺在病床上数我折的纸船,每个纸船上都写着不同的字:”糖””钱””家”。护士说母亲那时已经说不出话,却坚持要摸摸我衣兜里的糖纸。
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时,我看见裁缝铺的卷帘门落了锁。门缝里漏出几缕夕阳,像母亲织了一半的毛线。我蹲在门阶上,摸到门框上还留着母亲系围裙的痕迹。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是三年前我学缝扣子时留下的,母亲握着我的手指教:”针要直,线要紧,就像日子要过稳。”
忽然有风掠过巷子,卷起我衣角上别着的糖纸蝴蝶。那只蝴蝶是母亲用水果糖纸叠的,翅膀上还留着当年她教我折的”小心眼”。我想起病床前她枯瘦的手指,那些曾经灵巧地穿梭在针线间的手指,最终被癌细胞啃噬得只剩骨头。护士说母亲最后时刻在找糖纸,说那是”甜味”的证明。
暮色完全沉下去时,我摸黑翻找门缝里的钥匙。钥匙圈上挂着的铜质小马是母亲送的,马蹄印里还沾着当年在糖纸上画的糖霜。忽然听见门内传来窸窣响动,像是母亲在整理裁缝工具。我屏住呼吸,看见昏黄的光晕里,母亲佝偻着背坐在工作台前,剪刀在空中虚划半圆,像是要裁开永恒的黄昏。
月光爬上窗棂时,我抱着糖罐坐在门阶上。糖纸上的金箔在月光里泛着冷光,像母亲眼角的泪痕。忽然明白那些五块钱的零花钱,原来不是简单的经济供给,而是母亲在用金钱编织时光的网。她把每个黄昏都装进糖罐,把每次离别都折成纸船,把未说完的”妈妈爱你”藏在水果糖的甜味里。
巷子深处传来野猫的呜咽,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我忽然想起母亲教我的那首童谣:”夕阳西下,妈妈给糖,糖纸蝴蝶,飞过长江。”原来那些被我们视为寻常的黄昏,在母亲眼里都是需要珍藏的时光标本。五块钱的糖纸里,藏着整个童年的银河,藏着永远学不会的针法,藏着比夕阳更恒久的告别。
风又起时,糖罐里的蝴蝶再次振翅。月光把我的影子投在裁缝铺斑驳的墙面上,恍惚间看见母亲站在时光的渡口,她手中的糖罐装满星辰,每个糖纸都写着”回家”。我忽然读懂了那五块钱的重量——那是母亲用整个黄昏换来的,给儿子穿越时光的船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