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银杏叶落时》

九月的阳光穿过教室玻璃，在课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许则低头转动着笔杆，听见后排传来压低的笑声。他猛地抬头，看见班长正举着张卡片冲自己眨眼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”生日快乐”，落款处却画着个叉。

这是他第三次收到这样的卡片。前两次的叉都指向不同的日期，就像此刻班长手中这枚新叉，正对着九月十七日——他真正的生日。许则感觉喉咙发紧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窗外银杏树沙沙作响，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水泥地上，仿佛在替他数着这些年的遗忘次数。

“许则，被忘记两次真的没关系吗？”母亲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。那是去年深秋的傍晚，父亲在病床上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，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她掌纹里。监护仪的滴答声里，她听见自己颤抖着问：”如果连记忆都要被世界遗忘，活着还有意义吗？”

此刻许则的视线落在教室后墙的倒计时牌上，数字正从”距高考剩余30天”跳向”29天”。他想起去年冬天，班主任把他的物理竞赛奖状悄悄塞回书包时，玻璃窗上凝结的冰花。那时他第一次懂得，有些遗忘是带着温度的——就像此刻班长递来的卡片，虽然日期错了，但油墨香里还沾着清晨面包店的焦糖味。

“许则同学，你的笔记借我抄一下。”邻桌的林小雨突然开口。许则愣怔间，已经看见她指尖夹着本淡蓝色的笔记本。那是他熬夜整理的电磁学公式，边角还粘着咖啡渍。他下意识后退半步，却撞上身后突然伸来的胳膊——班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，手里晃着张新卡片，这次叉的位置正对着林小雨的名字。

放学铃声惊飞了银杏树上的麻雀。许则站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，看着林小雨抱着笔记本跑向公交站。她马尾辫上的银杏叶发卡在夕阳下闪着微光，是去年校庆时他亲手做的。那天他熬到凌晨三点，用银杏叶拓印出叶脉纹路，把叶柄弯成环扣。后来发卡在体育课上被扯断，断口处还留着半枚褪色的银杏叶。

“喂，许则！”林小雨突然回头。许则这才发现她抱着的笔记本缺了右下角，那是被班长扯破的。他伸手去接，却听见身后传来”咔嚓”一声。回头时正对上班长举着手机，屏幕上是许则和林小雨蹲在银杏树下做叶脉书的背影。

那天深夜，许则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，台灯在课桌上投下巨大的圆形光晕。他翻开那本被撕去页码的笔记本，发现夹层里躺着三张卡片。第一张写着”生日快乐”的卡片背面，用铅笔写着”对不起，其实我记着”；第二张的空白处画着歪扭的银杏叶；第三张则贴着两张电影票，日期是今天。

月光透过窗户在地面画着银色的网格，许则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：”真正的记忆不是被记住，而是被理解。”他轻轻抚过笔记本扉页的叶脉纹路，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像极了父亲手背上的青筋。去年冬天他给父亲读《瓦尔登湖》时，书页间飘落的银杏书签，此刻正在抽屉里泛黄。

第二天清晨，许则把三张卡片叠成纸飞机，从教学楼最高处的天台掷下。纸飞机掠过操场上晨跑的队伍，最终停在了林小雨的自行车筐里。她惊讶地转头，看见纸飞机上粘着三片银杏叶，每片叶柄都系着张小卡片。

“这是…”林小雨的声音有些发颤。许则把昨晚新做的银杏叶发卡别在她辫梢，叶脉里藏着用隐形墨水写的”谢谢”。阳光穿过她发间的叶片，在课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像极了那年秋天的记忆。

高考结束后的毕业典礼上，许则作为学生代表发言。当他念到”记忆如银杏叶，有的飘落，有的沉淀”时，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泣声。林小雨悄悄塞给他张卡片，这次没有叉，只有张泛黄的银杏书签，背面写着：”被遗忘两次的许则，最终记住了整个世界的温柔。”

此刻许则站在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前，看着银杏叶在风中起舞。书架上那本《瓦尔登湖》的书签，正夹在父亲留下的笔记里。他忽然明白，那些被遗忘的瞬间，就像银杏叶飘落时扬起的金色尘雾，看似消散在风中，却在某个不经意的回眸时，化作春泥更护新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