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未寄出的信》
初夏的蝉鸣像浸了蜜的糖水,黏腻地裹住整个老城区。我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,看着林夏提着褪色的帆布包从转角处走来,帆布包肩带上的皮筋已经断了一截,像道未愈合的伤口。
那是三年前她搬进青藤巷七号的时候。那时我刚从北方调来这座南方小城,在城南的旧书店当掌柜。某个落雨的清晨,我撞见她踮着脚往书架上放《飞鸟集》,发梢滴着水珠,在泛黄的书页上洇出深色痕迹。她慌忙转身时,我看见她手腕上戴着块老式上海牌手表,表链缠着根褪色的红绳。
“能帮我看看这本书吗?”她声音细得像根毛线。我翻开扉页,见她用蓝黑墨水工整抄写着泰戈尔的诗句。后来她常来店里,总带着不同颜色的便当盒,有装梅干菜扣肉的,也有盛着桂花糖藕的。我们常在黄昏时坐在天井里分食,她教我辨认《诗经》里”采采芣苢”的植物,我教她用毛笔抄录《浮生六记》。
直到那个暴雨突至的午后。她冲进书店时,深灰色风衣下摆还在滴水,怀里紧紧护着个牛皮纸信封。我至今记得她眼底的慌乱:”这是…我前男友寄来的…”信封上的邮戳显示是北方小城,收件人姓名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。那天我们躲在旧书堆里看了整下午,她突然把信纸撕成雪片,一片片抛向窗外。
“他说我让他忘了我。”她蜷在藤椅里,声音轻得像窗棂上垂落的雨帘。我递过手帕时,发现她袖口沾着块墨渍,像朵将谢未谢的墨菊。
后来我们成了彼此生活里不可或缺的注脚。她会在梅雨季送来晒干的橘皮,说是能驱散书虫;我会在她母亲住院时,悄悄把当月的工资塞进她手提包。直到上个月,她在书店遇见了来出差的老同学。那天她对着镜子补口红,睫毛膏蹭在颧骨上,像只笨拙的蝴蝶。
“你知道吗?他现在在准备婚姻财产公证。”她突然把咖啡杯重重搁在柜台上,褐色液体在账本上洇开狰狞的痕迹。我望着她泛红的眼眶,想起去年冬天她发高烧,是我用棉被裹着她去诊所,她在我背上落下的薄汗。
蝉鸣渐歇时,林夏的帆布包停在我脚边。她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,上面用铅笔写着:”我查了去北方的火车票,下周五G107次…”字迹被反复描摹过,像株在沙地上挣扎的草。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的戒痕还没完全消退,那是上周她帮我修书架时被铁钉划的。
“其实他上周刚给我打了电话。”她突然开口,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”他说想见见你。”我望着天井里那株被雷劈过的老槐树,焦黑的树干上竟抽出了新芽。她继续说,那个北方男人在电话里说,财产公证只是想保护她,但两人已经不可能继续下去。
暮色漫过青砖墙时,我们坐在天井里分食桂花米糕。她忽然说:”你知道为什么我总不敢撕掉那张信纸吗?”我摇摇头。她指着墙角那丛野菊:”因为每片叶子背面都有脉络,就像有些东西,撕碎了会疼,但留在身上更痒。”
夜色渐浓,她起身时带落几页泛黄的《飞鸟集》。我弯腰去捡,看见她手腕上的红绳已经松散,像条随时会断的弦。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掌心有薄茧的触感:”如果有一天我走了…”话未说完,远处传来货郎摇响的铜铃声,惊飞了栖在屋檐下的白鸽。
第二天清晨,我在收银台发现个牛皮纸信封,上面用蓝黑墨水抄着泰戈尔的诗句:”让生如夏花之绚烂,死如秋叶之静美。”信封里除了信纸,还有张泛黄的车票,G107次列车,终点站是北方小城。我摸到信封底部凹凸的纹路,那是用圆珠笔反复描摹的唇印。
巷口的槐树开始落叶时,我收到林夏从北方寄来的明信片。背面印着老式手表的图案,她用铅笔写着:”戒痕结痂了,这次换我用红绳绑住它。”明信片右下角贴着张邮票,邮票图案是开满野菊的山坡。
今早我又在旧书店遇见她。她依旧提着那个补了皮的帆布包,只是包带换成了靛蓝的棉绳。我们隔着满架书相视而笑,她从包里掏出本精装诗集,扉页上用烫金字体写着:”致我的旧时光与未寄出的信。”阳光穿过玻璃窗,在她发梢跳跃成细碎的金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