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水中的年轮

洪水中的年轮

村口的老槐树又抽新芽了。树皮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,像极了父亲留下的掌纹。我站在树荫下,望着树根处新生的青苔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被洪水冲垮的夏天。

那年我十岁,刚学会用竹篾编小船。整个七月,山里的云都压得低低的,连溪水都变得暴躁。父亲说这是百年不遇的旱灾,可当第一道闪电劈开夜幕时,我们才明白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。

“快跑!”父亲拽着我往高处跑,身后传来山体崩塌的轰鸣。我死死攥住他磨破的解放鞋带,看着漫过脚踝的浑浊河水裹挟着巨石奔涌。对岸的稻田像被巨兽啃过的嘴,泥浆里漂浮着农具和干瘪的稻穗。

在临时安置点的塑料棚里,我透过铁皮棚顶的破洞,看见洪水像条银色巨蟒正在退却。邻床王阿婆的右手已经肿胀发紫,她用缠着纱布的左手给我喂米汤,浑浊的眼里映着远处被冲毁的村小。”那是你张老师家。”她突然开口,”他带着孩子们往东坡跑,再没回来……”

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。月光下的山体像块发霉的蛋糕,无数条暗流在蛋糕内部汩汩流动。张老师举着盏马灯站在山崖边,身后跟着十几个孩子,他们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,每走一步就踩碎一块松动的山石。

“老师,我们走不动了。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梦里发颤。张老师蹲下来,用开裂的手掌抹去我脸上的泥水:”你看这些石头,被山水磨了千年还在。”

现实中的暴雨在第十七个夜晚再次降临。我蜷缩在镇卫生院的病床上,消毒水的气味里混杂着腐木的味道。母亲高烧不退,父亲在山洪中失踪了三天。护士说父亲被冲进山涧,救援队找到时他正用身体护着两个落水儿童。

葬礼那天下着冻雨。我站在父亲的遗像前,看见他中山装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空着——那是他常年带着巡山用的指南针。村长把三等功奖章别在我胸前时,金属边缘割破了掌心。

“去省城读书吧。”王阿婆把最后半块烤红薯塞进我怀里,”你张老师当年也在这块石头上刻了字。”她指向村口老槐树根处,果然看见凹进去的树皮里嵌着半枚铜制教具,已经和树干融为一体。

省城图书馆的玻璃穹顶下,我总在《水文地质学》书架前流连。泛黄的《中国灾荒史》里夹着张泛黄照片:1983年洪灾中,二十三位师生用身体筑成人墙,护住三个幸存的孩子。照片背面有行小字:”愿山河无恙”。

高考放榜那天,我攥着地质学录取通知书冲进老屋。王阿婆正用竹刀削着板栗,听见响动抬头笑道:”你爹留下的那块指南针,我给你留着了。”老樟木箱底,生锈的铜针在夕阳下泛着微光,针尖处刻着极小的”1983.7.12″。

大学四年,我跟着导师跑遍大半个中国。在武陵山区,遇见因滑坡失去家园的苗寨;在闽南沿海,记录着台风后重生的渔村。每当看到被洪水冲刷出的新地层,那些交错沉积的砂砾总让我想起老槐树——那些在风雨中愈发清晰的年轮。

去年暑假,我带着地质队重返故里。老槐树下,新修的碑林镌刻着当年牺牲的师生姓名。镇中学的孩子们正在给老树系红绸带,阳光穿过新叶的间隙,在树皮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树根处,父亲留下的指南针旁,多了一枚我带来的铜针,针尖刻着”2023.7.12″。

山风掠过林梢,带来远处新修水电站的嗡鸣。我摸了摸口袋里两枚铜针,突然明白真正的年轮不在树木,而在我们掌心的纹路里。那些被洪水冲刷的、被地震震裂的、被疾病侵蚀的,最终都会沉淀成支撑生命的骨骼。

暮色中的老槐树正在抽新芽,树皮上的刻痕在晚霞中泛着金红。我知道当新一轮洪水再来临时,这些年轮会继续生长,就像父亲当年说的那样:”石头会说话,洪水会唱歌,时间会把伤疤变成勋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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