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折角的书签》
窗外的梧桐叶又黄了第三回时,我在旧书堆里翻出那枚青铜书签。它蜷缩在《飞鸟集》的扉页间,像被岁月压扁的蝴蝶,边缘被反复折叠的痕迹泛着暗金色。
“这是你爷爷的遗物?”母亲擦拭着书签上斑驳的绿锈,”当年他在邮轮上当水手,说这东西能保平安。”她指尖的银镯与书签相碰,发出细碎的轻响。我忽然想起那个总在黄昏里修补渔网的老人,他布满裂痕的手掌总把书签捏得发亮,却总说:”留着当念想,等哪天翻篇了再…”
书签的折痕里夹着张泛黄的信笺,是爷爷用蓝黑钢笔写就的:”吾儿见字如晤,此去南洋若见此物,当知爹爹心念可安。”墨迹被水渍晕染,右下角特意折起的小角像枚不规则的月牙。
那年我十七岁,在老宅阁楼发现整箱的旧报纸。被虫蛀的《申报》里夹着张黑白照片:年轻时的爷爷站在邮轮甲板上,身后是翻滚的浪涛,胸口别着枚青铜书签。报纸边缘有行潦草小字:”1928年7月,上海启航。”
我忽然明白那些深夜里,为何爷爷总在修补渔网时突然停下。他总说海上有股怪风,吹得人坐立不安,却绝口不提当年被海啸卷走的未婚妻。书签右下角的折痕里,藏着某个永远到不了的港口,和半句未曾说出口的”对不起”。
周末去镇上旧书店,遇见卖旧物的张老师。他佝偻着背擦拭玻璃罐,里面躺着支青铜书签,边缘同样有处刻意折叠的角。”这是前朝遗老留给孙子的,”他指着角落里卷边的《申报》,”说等儿子结婚时再拆开,结果老人走前都没…”
我轻轻打开张老师递来的牛皮纸包,泛黄的信纸上墨迹如新:”…若见此物,当知为父以月为舟,乘潮归来。折痕处藏着我未寄出的祝祷,愿岁月将你的眼泪酿成琥珀。”信纸右下角,同样的月牙形折痕里,藏着半枚褪色的玉兰花瓣。
暮色漫进窗棂时,母亲在厨房哼着童谣。我翻开爷爷的航海日志,第187页夹着张皱巴巴的船票:1928年8月15日,从马尼拉返回上海。日期旁画着个歪扭的笑脸,旁边小字写着:”今天遇见会说话的鹦鹉。”
书签在台灯下泛起暖光,我忽然读懂爷爷的折痕。那不是保留遗憾,而是将未竟的牵挂折成纸船,任潮水带走岁月的咸涩。就像张老师罐底的旧书签,折痕里藏着三代人的等待与释然。
夜深时,我把书签轻轻放进母亲织了一半的围巾里。毛衣针在月光下闪动,仿佛看见爷爷在桅杆上修补渔网的剪影。海风穿过窗棂,书签上的绿锈与玉兰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曳,终于明白,有些折痕不必拆开,它本身就是时光写给未来的回信。
晨光初现时,母亲将新织的围巾系在我颈间。铜绿斑驳的书签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,折痕处不再孤独,因为三代人的心事在此处相逢。就像海浪终将归于平静,所有未说出口的絮语,都藏在折角的弧度里,等待某阵风来轻轻抚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