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绳记》

那年我十六岁，第一次完整地看清了月亮的纹路。

那晚我蜷缩在阁楼的木床上，额角抵着冰凉的玻璃罐，止痛片在舌尖泛起铁锈味。月光像融化的银水漫过窗棂，在褪色的蓝花布床单上流淌成河。母亲说这是”月事”的规矩，可我分明记得昨夜还和好友在操场数着星星许愿，此刻却连抬手关灯的力气都没有。

“阿囡，该喝药了。”父亲端着紫砂壶上来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。我盯着他鬓角新添的白霜，突然发现这个总在田里劳作的汉子，原来也会被岁月啃噬。药汤入口的瞬间，喉间泛起酸涩，恍惚间看见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，她手腕上缠着褪色的红绳，像条沉默的河。

一、血色年轮

阁楼木窗漏下的光斑在墙上游移，我数着日历等那个特殊的日子。十七岁生日那天，父亲用竹篾编了个月亮形状的香囊，细密的针脚里藏着晒干的艾草。母亲把红绳系在我手腕内侧，说能驱散”不干净”的邪祟。那年深秋，我第一次完整地度过经期，连课本上的几何图形都变得温柔。

直到十八岁校运会，我在百米赛道上突然跪倒。冷汗浸透运动服，视野里飘着细碎的金色光点。看台上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，我摸到口袋里父亲塞的艾草香囊，温热的触感让刺骨的疼痛稍缓。校医说这是严重的经期综合症，需要长期调理。

二、药香里的家

厨房飘来当归黄芪的苦香，母亲正在熬制”暖宫茶”。父亲蹲在门槛上修锄头，粗粝的指节被木刺扎破，却浑然不觉。他们不知道，我偷偷翻出奶奶的医药箱，发现泛黄的《验方新编》里夹着张字条：”经行小腹冷痛，艾灸三阴交有效。”父亲用铜钱在穴位上按出红痕时，母亲往我手里塞了颗裹着糖衣的布洛芬。

那年除夕，全家包饺子时我再次发作。父亲把刚蒸好的艾草馒头塞进我手里，母亲用红绳给我扎起高高的发髻。雪地里，我看见父亲背着我在田埂小跑，他古铜色的脊背像座山，却轻松得仿佛在散步。母亲在后面轻声哼着童谣，那调子像极了奶奶哄我入睡时的哼唱。

三、月见草的约定

大学录取通知书到的傍晚，我在阁楼发现父亲用毛笔写的药方：”当归15g，益母草30g，吴茱萸6g……”墨迹旁画着个月亮，旁边标注着”每月朔日”。母亲默默把红绳换成了丝线，父亲开始学习用手机查穴位图。我们三个在月光下研究《黄帝内经》，父亲念”妇人以血为用”，母亲笑说这是老祖宗的智慧。

大四实习时，我跟着导师做妇科健康项目。在社区做义诊那天，我握着被痛经折磨得缩成团的女孩的手，想起父亲编香囊时专注的侧脸。当看到”经血颜色与情绪关联”的调研数据时，父亲突然打来电话，背景音里有艾草燃烧的噼啪声：”囡囡，咱家后山那株月见草开花了。”

四、永不凋零的月亮

毕业典礼那天，母亲把红丝线编成星月图案戴在我腕上。父亲在系里开辟了首个”女性健康小屋”，书架上摆着我们的合影——三个女人站在艾草花丛中，背景里月亮圆缺如初。我站在讲台上发言时，看见台下父亲眼角的泪光，和母亲悄悄抹去的睫毛膏印。

如今我常去后山采药，发现月见草开得愈发茂盛。父亲教我辨认当归的铜钱纹，母亲教我辨识香附的穗形。某个满月夜，我们三个蹲在田埂边研究《本草纲目》，父亲突然说：”当年你奶奶就是用艾灸救活邻村难产的妇人。”母亲笑着把新编的红绳系在我和孩子腕上，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像三株连根生长的植物。

山风掠过艾草丛，沙沙声里仿佛听见奶奶的叮咛。那些被红绳串联起的岁月，那些在药香中沉淀的故事，终将化作月光下的连理枝，岁岁年年，生生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