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樱花信笺》
初春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。我抱着一摞旧书撞开图书馆的玻璃门时,檐角垂落的雨帘正巧遮住你的背影。你穿着米色针织衫站在书架前,发梢沾着细碎水珠,像极了去年深秋我在教学楼后撞见的那只白猫。
那时我刚转学来这座南方小城,连中文都还带着北方口音。课间操总被安排在樱花大道,粉白花瓣被风卷着落满校服裙摆。你总在音乐教室弹《樱花谣》,琴键敲击声混着雨滴敲打窗棂的节奏,让我想起老家屋檐下滴水的铜铃。
“同学,你的伞。”你突然递来把折叠伞,伞柄还带着体温。那天我才知道你住城西老巷,每天提前两小时到校给流浪猫喂食。我们开始分享便当盒里的梅干菜扣肉,你教我辨认乐谱上的五线谱,我帮他补习物理公式。樱花最盛时,你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座位夹了张便签:”三月十七日,晴。”
直到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。我在琴房发现你蜷缩在琴凳上睡着了,散落的乐谱间夹着张诊断书。你母亲癌症晚期的消息像块浸水的胶片,在记忆里洇开大片灰雾。那天起,你开始频繁缺席早课,音乐教室的琴键再没响过。
校庆演出那晚,我在后台找到正在调试灯光的你。你戴着黑色口罩,手背青紫针孔像未愈的星痕。”我…可能没法参加独奏了。”你说话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,”医生说声音会越来越沙哑。”
我忽然想起去年深秋,你在樱花树下捡起我掉落的英语单词本。那天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你用铅笔在扉页写下:”愿我们的青春,比樱花更长久。”此刻你攥着诊断书的指节泛白,我忽然明白那些突然消失的午休时光,原来都是你在医院走廊抄写乐谱。
毕业典礼前夜,我在老巷喂猫时遇见你。月光把青石板路照得发亮,你怀里抱着缠满绷带的右手。”下周要去省城做手术。”你笑着把烤红薯塞进我手里,”但我想录完最后一张专辑。”我们蹲在墙根下听流浪猫争论领地,你哼着走调的《樱花谣》,沙哑的嗓音裹着夜风,竟比任何天籁都动听。
手术成功那天的校庆演出,我坐在第一排看见你坐在钢琴前。你戴着黑色手套弹奏自己改编的版《樱花谣》,琴声像被雨水洗过的风铃草。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暮色中,你忽然摘下口罩,露出手术疤痕交错的右脸:”原来沙哑的声音,也能唱出樱花落地的声音。”
后来我们各自去了不同的城市。我收到你寄来的专辑,CD封面是你在樱花树下弹琴的照片。你站在逆光里,右手空荡荡地垂着,却依然保持着弹奏的姿势。某天深夜,我的手机突然震动,视频接通瞬间,你正在医院走廊教小护士弹《樱花谣》。背景音里有护士们的窃笑,你对着镜头挑眉:”看,连癌细胞都挡不住樱花季。”
去年深秋回老城,我在音乐教室发现积灰的钢琴。阳光穿过蒙尘的玻璃窗,在黑白琴键上投下细碎光斑。忽然听见熟悉的旋律从墙角传来——你正趴在琴凳上,用左手单音伴奏,右手在空气里虚按琴键。你抬头看见我时,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:”我重新学弹钢琴了,不过现在只能弹单音。”
我们坐在飘窗上分享一罐梅子酒。远处樱花大道飘起细雨,像极了那年你撑伞送我的场景。你忽然握住我逐渐僵硬的右手:”记得吗?我教你认五线谱时,总说低音谱号像展翅的鹤。”你的无名指轻轻摩挲我掌心的老茧,”现在该换我教你认生命里的休止符了。”
暮色渐浓时,你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盒。里面是泛黄的诊疗书复印件,和二十张夹在乐谱里的便签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:扎羊角辫的我们在樱花树下比耶,你背后是”向阳中学”的牌子。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:”三月十七日,晴。”
“后来我总梦见你。”你摩挲着照片上的日期,”梦里我们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春天,就像樱花永远停在盛放的时刻。”夜风掀起你鬓角的白发,我忽然发现你左耳戴着助听器。你笑着摘下它:”医生说再过半年就能摘掉,到时就能听清我唱的《樱花谣》了。”
我们走出音乐教室时,樱花大道的夜灯次第亮起。我忽然想起你手术前夜的话:”原来沙哑的声音,也能唱出樱花落地的声音。”此刻你牵着我的手走过满地月光,你掌心的温度比二十年前更滚烫。远处传来悠扬的琴声,像你藏在时光褶皱里未寄出的信笺,在夏夜里轻轻摇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