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旧日酒馆手札》

凌晨一点四十七分，我蹲在青石板上擦拭最后一只青瓷酒盏。远处霓虹在玻璃幕墙上流淌成河，而我的酒馆”旧日”正蜷缩在这片光晕的褶皱里，像枚被时光遗忘的铜钱。手机屏幕突然亮起，高中同桌阿宁发来消息：”老板，你设计的’路不归’菜品谱我收到了，第三道’醉乡’的酱料配方需要调整吗？”

我望着酒柜里排列整齐的橡木桶，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。当时刚结束高考的我，攥着录取通知书蹲在巷口，雨水顺着塑料袋的破洞滴在脚背。阿宁撑着褪色的蓝格子伞跑来，伞骨上还挂着水珠：”要不要去我的出租屋喝顿酒？我存了半箱黄酒呢。”

那时的我们总爱把汽水瓶插在作业本里当酒杯，用外卖包装纸折成纸船放进矿泉水瓶。阿宁总说等考上大学就开间”时光便利店”，卖能倒流的汽水、永不腐坏的糖果，还有永远停留在毕业典礼那天的栀子花香。如今这个设想被具象成”旧日酒馆”，我站在筹备了三年的空间里，听见空气中有无数个平行时空的我们正在重叠。

“暂别离”包厢的檀木门上，我亲手刻着细密的云雷纹。这是大学时社团活动室的原木门，门环是阿宁用废弃自行车零件改造的青铜锁。每当客人推门而入，门轴转动时会发出类似编钟的清响。记得某个深秋的散团夜，我们在这扇门前分享过一袋拆开的板栗，烫得通红的指尖在寒风中相触。

前菜”暂别离”的摆盘总让我想起日语教室里的银杏叶。那是大学日语角最隆重的告别仪式，大家把写着愿望的枫叶书签卷进寿司帘里。刀切下去时，阿宁突然说：”等开酒馆那天，我要在’暂别离’的寿司里藏一枚枫叶。”现在那枚叶片嵌在琥珀色的酱油里，每当有人误食，就会在舌尖化开微涩的甜。

后厨的排风系统嗡嗡作响，像无数个未眠的夜晚在低语。我至今保留着大学实验室的实验记录本，扉页上贴着阿宁手绘的”少年意气”酒标草稿。那天我们在通宵自习室画到凌晨三点，用修正液涂改了十七稿，最终确定用竹简卷轴的纹样，酒液在标签下流淌的轨迹，恰似少年奔跑时扬起的衣角。

“求相知”包厢的墙面贴满泛黄的电影票根。这是从大学城二手市场淘来的，每张票根背面都记着某个午夜场电影的名字和日期。去年冬天，一个穿驼色大衣的姑娘在这里醉倒，她口袋里掉出张2018年的《爱在黎明破晓前》票根，日期正是我们约定重聚的夜晚。第二天她发来消息，说在巴黎重新看了那部电影，”原来我们当年说的’黎明见’，早预言了此刻的相遇”。

吧台下的暗格里锁着本牛皮封面的日记。2019年9月15日那页洇着水痕：”阿宁的出租屋漏雨，我们裹着被子在客厅地板上喝酒，她用口红在玻璃窗上画了无数个’暂’。”现在每当我擦拭”旧日”的玻璃窗，总能看见当年那行歪扭的朱砂字，像封存了三百六十五次日升月落的信笺。

最常来的客人叫林渡，总穿灰格子围巾，袖口别着枚青铜指虎。他说这是在敦煌博物馆买的仿制品，”就像守着个不会说话的故人”。有次他醉醺醺地指着”未来”包厢的星空顶：”这图案是不是你从故宫的藻井拓印的？”我摇头，却想起大二那年他送我的那幅《千里江山图》折页，现在正躺在”路不归”的展柜里。

开业前夜，我站在尚未粉刷的阁楼上给每间包厢挂上灯笼。阿宁抱着从老宅搬来的铜风铃到来，铃铛上刻着”长乐未央”。她把风铃挂在”愿长久”的横梁，说这是她外婆的嫁妆。电流声响起时，七十二只铜铃齐声轻响，我突然明白为何酒馆要取”旧日”为名——所谓时光，不过是无数个旧日在此重叠。

开业当天的晨光刺破雾气时，有位拄拐杖的老者站在街角。他颤巍巍地举起手，掌心躺着张发黄的照片：2016年夏天的我们穿着校服，在毕业典礼背景板前举着”旧日酒馆筹备中”的牌子。我接过照片时，听见自己说：”现在它正式营业了。”

此刻我端着装满”少年意气”的酒壶穿过回廊，听见”过去”包厢传来吉他声。穿白衬衫的姑娘正在唱我们改编的《夜空中最亮的星》，副歌部分混着窗外渐起的蝉鸣。突然有只纸飞机从”未来”包厢飞出，翅膀上写着：”二十六岁生日快乐，老板。”

玻璃门外的晨光里，我看见无数个旧日在此苏醒：2016年的校服少年、2018年的实验室夜、2020年的雨夜酒馆…他们举着不同的酒杯，却共享着同一片晨曦。而我的酒柜里，那瓶用毕业纪念册包装的”少年意气”，正在橡木桶中继续发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