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拳锋上的月光》
一月的寒风卷着枯叶掠过操场时,我正蜷缩在体育馆角落的台阶上。书包里那张被揉皱的退学通知单硌着胸口,就像三天前被班主任扔在桌面上的成绩单,刺得眼眶发烫。远处传来拳击台金属撞击的闷响,像某种远古部落的战鼓,震得耳膜发颤。
“小满,又偷懒?”穿着黑色运动服的男生突然出现在台阶前,他右臂缠着绷带,指节处结着暗红的血痂。这是我在市青年拳击队的第七个清晨,但林教练总说我是队里最会躲人的”幽灵”。他递给我一罐冰镇可乐时,指腹擦过我腕间的疤痕——那是去年高考前夜被自己划破的,当时我正对着志愿填报指南发呆,突然觉得笔尖比刀锋更锋利。
“教练说今天加练。”我拧开可乐盖,碳酸气泡在玻璃瓶里炸裂的声响,让我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暴雨夜。父亲把沾着机油的工作手套摔在茶几上,金属扣撞在红木桌面的闷响至今还在耳畔回荡。”再考不上重点大学就滚出去!”他的咆哮震得吊灯都在摇晃,母亲缩在沙发上的身影像片枯叶。我抓起书包冲进雨幕时,书包带勾住了玄关的挂钩,金属碰撞声里,我听见自己说:”我要去打拳击。”
此刻林教练正在调整沙袋的悬挂角度,阳光从顶窗斜切而下,在他银灰色的发梢镀上金边。”看好了,”他突然出拳,空气里爆开一声炸雷般的喝彩,”击打不是挥拳头,是让整个身体成为武器。”沙袋震颤着抖落细沙,我看见那些金粉般的颗粒在光束中飞舞,像无数个被击碎又重组的幻想。
第二周开始出现转机。当我能连续命中沙袋第三环时,林教练从工具箱底层翻出个铁盒,里面躺着半截锈迹斑斑的拳击手套。”这是1983年省赛冠军的遗物,”他摩挲着内衬的汗渍,”当年冠军在决赛前夜突发高烧,却穿着这副手套打满了三局。”手套掌心有道月牙形的裂痕,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。那天我第一次在出拳时感受到某种震颤,仿佛击碎的不仅是沙袋表面的棉絮,还有某种被封印的冲动。
真正改变我的,是那个飘雪的平安夜。市青少年拳击锦标赛的决赛现场,聚光灯像钢针般刺入眼眶。对手是个戴着银框眼镜的瘦高男孩,他出拳时总习惯性扶正眼镜,像在擦拭某种精密仪器。第三回合休息时,我摸到掌心的裂痕,突然想起林教练的话:”疼痛是拳手的身份证。”当裁判数到十的瞬间,我听见自己说:”要像拆解眼镜腿那样拆解他的节奏。”
最终判决书下来那天,我在更衣室撞见了父亲。他西装革履站在镜子前,领带结打得一丝不苟,手里拎着印有”省机械厂”字样的公文包。”厂里新引进生产线,”他摘下眼镜擦拭,”你妈在整理你房间,说你退学通知单还压在枕头底下。”我低头看着运动鞋尖,突然想起退学那天在操场看到的场景:初升的月亮正悬在拳击馆飞檐上,将影子投在斑驳的水泥地上,像张等待被击碎的饼。
颁奖典礼在体育馆举行时,我特意戴上了那副老式拳击手套。当主持人念到我获得季军的名字时,台下突然爆发出熟悉的口号声。我转头看见父亲站在观众席前排,母亲抱着装满奖品的纸箱,还有林教练正把那罐可乐塞进我手里。玻璃瓶在掌心沁出的水珠,和手套裂痕里的月光重叠成奇异的弧度。
此刻我正坐在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前,台灯在摊开的《运动生理学》上投下暖黄的光圈。窗外梧桐树影婆娑,像极了拳击馆沙袋上的阴影。手机屏幕亮起,林教练发来消息:”市队选拔赛下周开战,记得带上那副’冠军手套’。”我摩挲着掌心的月牙形疤痕,突然明白击拳的真正含义——它不是与他人的对抗,而是与内心怯懦的搏斗。
去年除夕夜,当我站在省体育馆领奖台上时,父亲终于摘下了眼镜。他说要送我真正的拳击手套,内衬绣着”1983″的钢印。此刻我凝视着书架上那副泛黄的旧手套,突然想起林教练说过的话:”每个拳手都是自己故事的导演。”月光漫过窗棂,在手套裂痕里流淌成河,我听见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,像极了那个雨夜第一次握拳时,击碎的不仅是雨滴,还有怯懦的茧。
(全文共2018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