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扫雪人》
腊月二十三的清晨,我裹着羽绒服缩在暖气片旁,看着窗外簌簌落雪。楼道里突然传来”咯吱咯吱”的声响,像是老式留声机在转动生锈的齿轮。我扒着门缝望去,看见母亲佝偻着背在扫雪,橘红色的反光背心在雪地里像片倔强的枫叶。
“妈,别扫了,物业已经在清理了。”我端着热腾腾的豆浆跑下楼,看见母亲正用铁锹铲着结冰的台阶。她冻得通红的鼻尖上沾着白霜,围巾歪在肩头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毛衣。
母亲却把铁锹往雪堆里一插:”物业的铲车要等到下午,这台阶滑倒人怎么办?”她转身时,我注意到她磨破的棉鞋底已经开了线,细碎的雪粒从绽开的缝隙里簌簌往下掉。
这场景让我想起去年冬天。那天我值夜班,凌晨三点被电话惊醒,赶到医院时看见母亲正蜷缩在急诊室长椅上。她右腿打着石膏,却还在用左手给输液瓶接热水袋,因为护士说这样能缓解点滴时的寒意。原来她凌晨四点扫雪时被冰碴划破了小腿,硬是撑到天亮才去就诊。
“妈,您真像雪地里开出的野菊花。”我蹲下来替她系紧松开的鞋带。母亲低头搓了搓冻僵的手,围巾上的冰碴扑簌簌落在我手背上。她总说自己是社会的边角料,可我知道,在那些被物业忽视的犄角旮旯里,正是她这类”边角料”在默默填补着城市褶皱里的窟窿。
母亲的工作单位是街道环卫所,每天清晨五点半准时开始。她的扫帚是全队最破旧的,竹柄上缠着三圈胶布,握柄处磨得只剩拇指厚的竹节。但奇怪的是,每次分配新任务,队长总会把最脏最险的路段指给她:”老李家的菜摊前,那堆菜叶三天没清理了;还有巷子拐角那台废弃的自行车,锈迹都长出来了。”
那天我跟着母亲去清理巷尾的自行车堆。晨雾中,成堆的废品像座锈蚀的钢铁森林,生锈的自行车把手上还沾着干涸的泥浆。母亲蹲下身,用铁钩子勾起一辆歪斜的三轮车,车斗里竟还躺着半袋发霉的面粉。”这是张大爷去年卖菜剩下的。”她擦了擦额头的汗,”他耳朵背,总说等天暖和了再收。”
我忽然想起上个月社区改造,这些废品堆被清理后,张大爷的菜摊也消失了。那天他在巷口哭得像个孩子,说这三十年来,破自行车堆就是他的”护身符”,夜里能防小偷,白天还能垫桌脚卖菜。
“妈,我们是不是该把张大爷的东西也收走?”我蹲在废品堆里,看着母亲仔细把每辆自行车搬上平板车。她却摇头:”他现在住养老院了,上周我去送棉被,看见床头摆着那辆老凤凰自行车。”母亲从工具箱里掏出个铁皮盒,里面躺着几颗风干的辣椒,”这是他塞给我的,说是晒干了给我下火锅。”
母亲的工作手册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条,是张大爷用颤抖的字迹写的:”李姐,我儿子在加拿大,他说这叫’城市褶皱’,要保留着才像生活。”这让我想起城市规划专家们总是把城市描绘成整洁的几何图形,却忘了那些藏在犄角旮旯的温情。
今年夏天特别热,母亲被调去清理建筑工地的扬尘。我跟着她去时,看见她穿着印着”环卫工人”的橘色制服,在五十度高温里挥舞着高压水枪。汗水顺着她花白的鬓角滴进领口,后背的制服被晒得发硬,像块风干的牛皮。
“妈,要不我替您去?”我抢过水枪,却被她一把按住手腕。”这水枪要喷对人孔井盖的缝隙,你懂吗?”她指着远处正在浇筑混凝土的工地,”昨天有小孩掉进窨井,要不是及时清理,现在可能…”母亲的声音突然哽住,转身时我看见她悄悄抹了抹眼角。
那天晚上,我跟着母亲去给环卫工人送清凉包。在工地围挡的阴影里,有位老清洁工正在啃冷馒头。他看见母亲,颤巍巍从围裙兜里掏出个塑料袋,里面装着五六个橘子。”这是我女儿从南方寄的,说是给最辛苦的人的。”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泛着光,”我闺女说,你们扫大街的,比那些坐写字楼的白领亲。”
这句话让我想起社区公告栏上那张倡议书,呼吁居民不要乱丢垃圾。落款处是某公益组织的logo,可那些被清理的垃圾,不正是这个城市最真实的体温吗?就像母亲总说的:”我们扫的是垃圾,但捡回来的是人情。”
前些天下暴雨,母亲被派去疏通被堵塞的下水道。我冒雨赶去支援,看见她正跪在齐腰深的污水里。她的雨靴漏了,脚踝上爬满血丝,却还在用铁钩清理卡在下水口的塑料袋。那些塑料袋上印着”环保”二字,此刻却成了堵塞城市血管的血栓。
“妈,我来吧。”我夺过她手中的工具,才发现自己连塑料袋都挑不起来。母亲却笑着把我推回去:”你穿的是新球鞋,别弄脏了。”她起身时,雨衣下摆滴落的水珠在积水中划出细小的银河。
那天深夜,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塑料袋。在污水流的漩涡里沉浮,看见无数个”我”被冲进下水道,有的卡在弯管处,有的挂在检查井栅栏上。突然有双粗糙的手伸进来,轻轻把我挑起,放进一个印着”老李”字样的编织袋。
醒来时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。手机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,母亲发来张照片:她蹲在路灯下,手中拎着个装满塑料袋的编织袋,身后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街道。配文是:”今天又捡到十二个’环保袋’,明天继续当城市清道夫。”
现在每当我走过那些光洁的街道,总会想起母亲扫雪时扬起的雪尘,想起她蹲在污水里清理塑料袋的背影。这些被城市管理者称为”褶皱”的地方,原来藏着最真实的人间烟火。卖菜大爷的旧自行车、张大爷风干的辣椒、建筑工人啃的冷馒头,都是这个城市不可或缺的注脚。
母亲依然穿着那件磨破边的橘色背心,但她的编织袋里开始装起城市奖励的”环保勋章”。有次她举着枚铜牌给我看,上面刻着”城市美容师”五个字,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我突然明白,那些被视作边角料的人,其实都在用自己特有的方式,编织着城市的皮肤。
窗外的雪又下大了,楼道里再次传来”咯吱咯吱”的声响。我冲下楼,看见母亲正用新换的竹扫帚清扫积雪。她的背影和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看见的那样,像株倔强的老松树,在城市的缝隙里站成永恒的风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