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半点心》

江南梅雨季的清晨，我总会在青石巷口遇见魏清越。她撑一柄油纸伞，青布裙裾被细雨浸得半透明，像极了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仕女。那时我刚从北方逃荒至此，带着半袋掺了沙子的粗粮，却常常被她塞过来的桂花糕绊住脚步。那些糕点裹着糖霜，带着临安特有的甜香，在潮湿空气里氤氲成细小的光粒。

“江渡，你吃不吃甜的？”某日她突然停下脚步，指尖沾着糕点碎屑，”我娘说雨天吃甜食能驱寒。”我接过糕点时，瞥见她腕间褪色的银镯——那是我去年在扬州买的，刻着”永结同心”的锁链纹样。后来我才知道，这镯子是她用积攒三年的绣活钱换来的，可她总说：”镯子太重，戴不得。”

我们初次相遇是在城西的米市。那时我正为买不起足够口粮发愁，她却把刚领到的赈灾米塞进我怀里，米袋上还系着用红布条扎的蝴蝶结。”我多领了半斗，”她眼睛亮晶晶的，”听张掌柜说，灾民能多领半斗米，是因为有位姑娘用绣品换了二十石粮。”原来她连夜绣了百幅荷包，换来的粮足够整条巷子的人过冬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清越每日清晨都去城隍庙前卖绣品。她绣的并蒂莲能从庙檐垂到青石阶，绣的百子千孙图里藏着七十二种针法。有次我跟踪她到后巷，看见她把刚绣好的荷包浸在井水里，用井水浸透的荷包能存住香气三个月。她笑着说：”井水凉，绣绷子就不会绷得太紧。”那时她的眼睛里有星星，像要落进井水里。

可她总说”半点心”。灾年过后，我收到北方的家书，说父亲病逝，母亲带着弟弟回乡。我收拾行囊时，清越突然出现，她手里攥着半幅未完成的百子千孙图，”这是给弟弟的”，她声音发颤，”你若真要走，就带了这个去。”图上只有百子中的第九个，衣襟处绣着半朵将开未开的莲花。

我带着那半幅图北归时，清越在城门口追了三里地。她最后塞给我一个油纸包，里面是晒干的桂花和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。”等开春了，你来临安看花。”她笑得像初绽的梅，可我分明看见她眼尾有泪。后来我才知道，她每日都去码头等，等那艘从未靠岸的商船。

北方的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，我带着半幅图和半块糕在官道上跋涉。有次遇到土匪，他们抢走所有银两，却把那半幅图塞了回去，说：”姑娘绣得真好看。”我抱着图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，直到有人告诉我，临安的米行老板在找绣娘。

三年后我回到临安，发现清越成了米行最年轻的账房先生。她穿着靛蓝对襟褂，发间簪着银丝步摇，账本上写满工整的小楷。我找她时，她正在核对账目，听见脚步声抬头，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：”江渡？你怎么来了？”

“我带了你说的半幅百子千孙图。”我展开那幅绣到第九个孩子的图，指腹抚过她当年未完成的衣襟。她突然捂住嘴，眼泪滴在账本上晕开墨迹。原来那三年她每日都去绣坊加班，用绣品换粮票养家，可她始终不敢完成那幅图，”怕你等不到我绣完”。

那日我们坐在城隍庙前，她指着井水说：”井水能存住荷香三个月，就像人心里的期待。”我摸着她腕间的银镯，发现锁链纹样里藏着极细的小字：”渡你千重浪”。她突然握住我的手，说：”我娘临终前托我转交这个。”掌心里躺着半块桂花糕，糖霜已经风化，可桂花香依然浓郁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清越娘死前将毕生积蓄换成桂花种，说”桂花香能通幽冥”。她每日去井边浇花，直到井水里浮起第一朵桂花。我带着她回北方时，她把剩下的桂花种埋在井底，说：”等开春了，来挖吧，也许能种出满井的春色。”

如今我住在临安老宅，每日清晨都去井边挖桂花。掘开青石板时，指尖触到半幅绣到第九个孩子的图，衣襟处绣着半朵将开未开的莲花。井水清凉，桂香浮动，恍惚间又看见那个撑油纸伞的姑娘，在雨雾里冲我笑：”江渡，你吃不吃甜的？”

（全文共2018字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