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雨夜里的星星》
那场暴雨是十年前夏末的黄昏砸下来的,我缩在教室走廊的拐角处,看着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。书包里躺着母亲刚寄来的包裹,牛皮纸被雨水洇湿了边角,里面装着父亲从工地寄回的护膝——他总说膝盖痛是常态,却从没问过我最近一次生日是什么时候。
“小满,你又在发什么呆?”班主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她手里攥着被雨水泡皱的月考卷子,”数学考了班级倒数第三,你父亲昨天还打电话来问成绩呢。”我慌忙把书包顶在头顶,帆布鞋踩进水洼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。她却只是叹了口气,转身时我听见她对着电话说:”放心,孩子会自己处理好的。”
那天夜里,我蹲在阁楼里拆开包裹。护膝的塑料包装在昏暗的台灯下泛着冷光,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:”满儿,工地要赶工期,护膝记得每天热敷。”字迹被汗水晕染得模糊,像父亲常年泡在水泥里的指节。我摸着纸条边缘翘起的毛边,突然想起上个月他回家时,我故意把热好的牛奶打翻在他工装裤上,他只是默默用抹布擦干净,没问为什么。
阁楼木地板在潮湿的雨夜里吱呀作响,我翻出铁皮盒里珍藏的玻璃弹珠。母亲总说这些是父亲在工地捡的”宝贝”,每颗都沾着不同的水泥灰。最底下压着张幼儿园毕业照,我穿着粉红蓬蓬裙站在滑梯顶端,身后是歪歪扭扭的”小满最爱妈妈”字迹。照片背面有父亲用铅笔画的歪斜爱心,旁边写着:”等满儿上小学了,爸爸一定送她真正的水晶鞋。”
雨点开始敲打铁皮屋顶,我忽然发现盒子里多了颗星星形状的玻璃珠。它比其他的要小,表面布满细密裂纹,像父亲膝盖上的膏药贴痕。想起上周在工地门口,他蹲在堆满钢筋的角落里修自行车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株被风折断的老树。
“小满!”是邻居张婶的喊声刺破雨幕。她举着伞冲进雨里,怀里抱着个保温桶,”你爸让我务必送来,说…说你最近瘦了。”保温桶盖子上的水珠顺着她的手指滴落,在水泥地上晕开深色的圆点。我掀开盖子,热腾腾的鸡汤在雨气中氤氲,最上层漂着几根碧绿的葱花,像父亲总舍不得吃的有机蔬菜。
张婶抹了把脸上的雨水:”你爸说工地要加班到凌晨,让我提醒你按时吃饭。”她絮絮说着工地上的事,提到工友老周昨天因为高烧晕倒,父亲连夜背他去医院。雨声渐歇时,我看见保温桶底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条:”小满的生日是九月十七,记得吃葱花。”
那天夜里,我抱着铁皮盒坐在阁楼地板上。雨水在玻璃窗上凝成蜿蜒的银河,星星形状的玻璃珠在月光下闪烁。忽然想起八岁那年,父亲用捡来的玻璃珠教我认星座:”你看,天琴座像不像小满戴的水晶发卡?”那时他还会蹲下来,用沾满水泥的手指在我掌心画星星。
手机在枕头下震动,是大学室友发来的消息:”听说你爸在工地摔断了腿?”我盯着屏幕上的文字,突然发现对话框上方显示着”对方正在输入…”的提示,但消息始终没有更新。雨后的空气里飘着青草香,我摸出铁皮盒里的玻璃珠,裂纹在月光下像条蜿蜒的小河。
第二天清晨,我在书包夹层发现张崭新的护膝,包装盒上印着”儿子专用”的字样。父亲从工地寄来的汇款单附在纸条后面:”护膝的快递费从这次生活费里扣。”我摸着汇款单上的邮戳,日期是九月十六日——比我的生日早一天。
午休时,我在操场角落遇见老周。他拄着拐杖坐在秋千架上,阳光穿过梧桐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”你爸昨天来送鸡汤了。”他笑着把保温桶推给我,”他说工地缺个会修自行车的,让我去试试。”我接过还带着体温的汤勺,忽然发现他左腿的石膏已经拆掉大半。
傍晚的校门口,父亲拄着新买的拐杖在等车。他工装裤上沾着水泥点,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袖口别着我去年送的卡通袖扣。”这是老周托我带的零件。”他晃了晃手里的纸袋,里面装着修车用的扳手和齿轮,”工地要装新传送带,你学机械的将来能帮上忙。”
我忽然想起铁皮盒里的星星玻璃珠,裂纹里似乎有光在流动。父亲说这是他捡到时沾了玻璃碎渣,”但星星本身不会因为裂纹失去光芒”。我伸手接住飘落的梧桐叶,忽然发现叶脉的纹路竟和玻璃珠的裂纹如此相似。
雨季结束那天,我在阁楼发现张泛黄的信纸。父亲用工地捡来的烟盒纸写着:”给未来的小满:当你真正被爱时,要记得哭出来。那些藏在眼眶里的眼泪,是十年前没说出口的’我爱你’。”信纸背面贴着张便利贴,是张婶写的:”小满,你爸说等腿好了,要教你认星座。”
此刻我坐在大学宿舍的窗前,月光把书桌上的玻璃弹珠映得闪闪发亮。手机屏幕亮起,室友发来老周入职工厂的消息,配图里他戴着安全帽在车间忙碌。我忽然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:”真正的爱,会把你的名字刻在生活的纹理里。”
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我打开铁皮盒,星星形状的玻璃珠在月光下流转着微光。那些裂纹里,原来都藏着十年前没说出口的晚安,和此刻终于敢哭出来的清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