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课桌上的蝴蝶》
高二那年,我总坐在教室第三排的座位。阳光斜斜地切过教室后墙的爬山虎,在课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无数只欲飞未飞的蝴蝶。我盯着课本上”主动”这个词,笔尖在”主动”二字上反复描摹,墨迹晕染成模糊的云团。
林远是班长,总坐在教室最后一排。他的课桌像座微型堡垒,永远堆着五层高的参考书,最顶层的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》边角被磨得发白。每次他弯腰拿书时,我都能看见他后颈处翘起的发梢,像只随时要振翅的蝴蝶。
“喂,林远又在补作业?”同桌陈小雨戳了戳我胳膊,”听说他每天放学都去网吧打游戏。”我慌忙把脸埋进臂弯,课本上的数学公式被泪水洇湿成扭曲的线条。上周五的物理课,林远突然举手:”老师,这个简谐运动公式是不是应该…”全班目光像聚光灯打在他额前碎发上,他耳尖泛红却坚持把推导过程说完。我至今记得他握着粉笔的手在颤抖,像攥着片随时会碎的薄冰。
那天放学后,我在储物柜前撞见林远。他正把皱巴巴的校服塞进柜子,金属扣”咔嗒”合拢的瞬间,我瞥见他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状红痕。他转身时,我听见自己心跳震得课桌直颤。
“你…”喉咙像被棉花堵住,我攥着书包带的手心沁出冷汗。林远突然停住脚步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长到几乎要触到我的鞋尖。”你…”我听见自己支离破碎的声音,”其实…”话未出口,陈小雨突然从走廊尽头跑来:”林远!教导主任在楼下堵你!”他像被惊起的白鸽般冲进暮色,校服衣角在风中翻飞如白蝶。
那天深夜,我躲在洗手间隔间里,手机屏幕亮得刺眼。聊天记录停留在三个月前,林远发来的”今天食堂新出了糖醋排骨”被六十多个未读消息淹没。镜子里倒映着镜中人的眼睛,像两潭死水,却突然被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惊碎。
第二天清晨,我在林远课桌前发现张便利贴:”放学后图书馆见。”墨迹未干,纸角被捏出细密的褶皱。我攥着纸条冲进教室,粉笔灰簌簌落在肩头,像落了一场细雪。林远正在草稿纸上画函数图像,听见动静头也不抬:”数学作业借你抄抄。”
图书馆的落地窗把阳光切成菱形光斑,我盯着他翻书时露出的手腕。那里有道淡粉色的疤痕,像朵未绽放的玉兰。”这道题用参数方程更简单。”他突然开口,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,”你看…”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修长的手指,在草稿纸上勾画出优美的抛物线。窗外梧桐叶沙沙摇晃,我忽然发现他后颈的碎发比上周又多了几根。
“你…”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,”上周的物理课…”他抬头时,我看见他眼底晃动的光,像被夕阳镀金的碎玻璃。”其实我准备了整整两周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比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更清晰,”那天怕出丑,把讲台都擦了三遍。”
暮色漫进窗棂时,我们并肩走出图书馆。林远突然从校服口袋掏出个玻璃罐,里面躺着二十三只彩色的蝴蝶标本。”从初二就开始收集了。”他指尖抚过翅膀上细密的鳞粉,”每次想放弃的时候,就看看它们。”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在铺满银杏叶的地上交叠成蝴蝶形状。
后来我们坐在操场看台的台阶上,看林远教我辨认每只蝴蝶的学名。凤尾蝶、枯叶蝶、菜粉蝶…他说每道数学题都像只蝴蝶,需要找到打开它翅膀的密码。”就像…”他突然顿住,”你上次主动举手,其实我准备了整整半年的物理笔记。”我的耳尖瞬间烧起来,晚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,像只即将起飞的白蝶。
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,林远把整理好的错题本塞给我。扉页上工整地写着:”给总在第三排观察世界的同学。”我翻开本子,每道错题旁都画着只不同的小蝴蝶。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纸条:”记得图书馆的凤尾蝶吗?它的翅膀有七种颜色。”
现在每当我走过教学楼后的紫藤花架,总能看见林远坐在那棵歪脖子槐树下。他膝盖上摊着本《昆虫图鉴》,阳光穿过藤蔓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。偶尔有花瓣落在他肩头,像只迷路的蝴蝶。
去年教师节回校,我在储物柜发现个褪色的玻璃罐。二十三只蝴蝶标本依然鲜艳如初,其中一只翅膀内侧贴着张便签:”2018.9.12,她主动问我要笔记时,我听见蝴蝶在翅膀里歌唱。”便签背面是张泛黄的课桌照片,第三排的座位上摆着两本并排的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》,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银杏叶。
那天黄昏,我看见林远在操场放风筝。那只蓝白相间的蝴蝶风筝越飞越高,在夕阳里变成漫天飘舞的星子。他转身朝我挥手,发梢在风中轻颤,像随时要破茧的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