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断剑记》
暮春三月的雨丝斜斜掠过窗棂,将老宅的青砖墙洇出深浅不一的暗痕。我跪在母亲病榻前,望着她枯瘦如柴的手背,青紫的血管在薄皮下蜿蜒成蛛网。消毒水的气味与檀香混作一团,在狭小的病房里浮动。
“阿沅,你听我说。”母亲忽然抓住我的手腕,浑浊的眼底泛起水光,”村西头的赤脚医生说,这病要斩草除根……”她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床头柜上的药瓶,”每日三钱,连服七七四十九日,断根之法。”
我猛地抽回手,药瓶在掌心发出清脆的磕碰声。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月光穿过云隙,将病房分割成明暗两半。三个月前确诊的胃癌晚期,此刻竟成了母亲最后的执念。
“娘,现代医学说这病……”话未说完,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暗红色的血沫溅在雪白的床单上。父亲佝偻着背冲进来,老花镜滑到鼻尖,颤抖着去捂女儿嘴:”当心!别让她咳出来。”
这场景像根生锈的铁钉,生生楔进我记忆的裂缝。七年前父亲在矿难中失去双腿时,母亲也是这样,整夜整夜地跪在佛堂前,把香灰抹在开裂的佛龛上,说”佛祖开眼,保佑阿亮平安”。如今佛龛早已被父亲砸得粉碎,母亲却依然执着于这种原始的疗愈仪式。
“阿沅,村东头的王寡妇家闺女,被狼群叼走了。”母亲突然换上平静的语气,”赤脚医生说,得用狼牙和朱砂研磨成药,敷在伤口上才能止血。”她枯槁的手指在虚空中比划,”就像当年你父亲……”
我盯着母亲指甲缝里洗不净的灶灰,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。父亲拖着残肢蜷缩在漏雨的柴房里,母亲举着火把冲进去,把烧红的烙铁按在他溃烂的伤口上。火光映着母亲通红的眼眶,她说:”阿亮,忍着点,这是替你挡狼的。”
病房外的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表弟举着手机冲进来:”姐!县医院的专家车马上到!”母亲猛地坐直身子,床栏撞在墙上发出巨响。”专家?那些穿白大褂的……”她突然剧烈颤抖,干裂的嘴唇翕动着,”不如请个道士,用桃木剑斩断病灶!”
表弟的圆脸涨得通红,手机”啪”地摔在地上。”姐!现代医学查出来是癌细胞转移,要手术、化疗……”他蹲下身去捡手机,后颈的汗珠在月光下泛着微光。我突然想起半年前带母亲去省城检查时,她死死攥着CT报告单,在高铁站蹲了整整三个小时,说”这钱够给阿沅买套学区房了”。
雨又淅淅沥沥落下来。母亲突然抓住我的衣襟,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:”阿沅,娘知道你不想。可你爹走前说,要守着这个家……”她的声音突然哽咽,”就像当年守着阿亮……”
我望着床头柜上的全家福,照片里父亲穿着矿工服站在母亲身侧,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站在他们身后。那年矿难发生时,我正在省城读大学,接到母亲电话时,她正用头去撞开矿洞出口的铁栅栏。
“娘,我们坐高铁去省城。”我轻轻擦去母亲眼角的泪,”专家会教我们怎么和病魔斗争。”话音未落,母亲突然剧烈挣扎起来,床头监护仪的警报声刺破夜空。父亲颤抖着按下呼叫铃,表弟冲出去找村医。
我握住母亲冰凉的手,突然想起去年清明,母亲在父亲墓前说的话:”阿沅啊,你爹临走前托我答应你,要好好活着。”春风穿过墓碑上的裂缝,把纸灰吹成纷飞的蝶。
三天后,当省城的专家团队抵达时,老宅的门槛已经被踏破了。赤脚医生捧着狼牙和朱砂站在院里,几个村妇围着母亲的病床念叨”狼噬人,药当先”。表弟举着手机站在雨里,屏幕上是专家团队的车队照片。
“癌细胞的转移路径需要精准定位。”专家的话被雨声冲得支离破碎,”手术可以切除肿瘤,但术后需要配合靶向治疗。”他蹲下身检查母亲的手背,”这些朱砂和狼牙,会让凝血功能紊乱。”
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父亲用身体护住她,两人像两株枯树纠缠在一起。我突然想起《本草纲目》里记载的”以形补形”理论,想起父亲当年用烙铁烫伤自己来”替我挡狼”的执念。现代医学的精密仪器与原始巫医的粗糙仪式,在雨幕中激烈碰撞。
“阿沅,娘想通了。”母亲突然坐直身子,监测仪发出尖锐的警报,”就按专家说的办。”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,”但求能多陪阿沅……”话未说完,监护仪的曲线骤然下降,像被风吹散的纸鸢。
最后一缕月光照在母亲逐渐冰凉的手上,我轻轻握住她枯瘦的指节。表弟突然冲进来,手里攥着烧红的桃木剑,剑柄上还缠着朱砂。”姐!娘让我们斩了病灶!”他嘶哑的嗓音在雨中颤抖,”就像当年……”
我夺过桃木剑,剑身灼热的温度烫得掌心发疼。突然想起《山海经》里记载的”斩肉之术”,想起母亲当年用烙铁烫伤自己时的决绝。但此刻,我更愿相信《黄帝内经》里说的”上医治未病”。
“把剑埋在后山吧。”我轻轻将桃木剑插入泥土,剑柄上的朱砂在月光下泛着微光,”娘,我们学学现代医学。”表弟愣怔片刻,突然扑通跪在地上,把头磕在泥地里,”可是姐,村西头的人都说……”
我扶起表弟,月光将他额角的汗珠照得晶亮。”当年父亲用残肢挡矿难,母亲用烙铁替我挡狼群,这些都没错。”我指着病房角落里母亲烧焦的香灰,”但如今我们有更锋利的剑,能斩断病魔而不伤及亲人。”
晨雾漫进老宅时,父亲的轮椅停在病房门口。他指着窗外新栽的桃树,那是母亲病重前种的最后一株花。”阿沅,你爹说,这树叫’斩病’。”他笑着,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泪,”等开春了,桃花开得最艳。”
我望着母亲逐渐安详的面容,突然明白《诗经》里说的”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”。那些用原始巫术对抗病魔的夜晚,那些在月光下焚烧符咒的清晨,都是母亲用生命写就的爱的注脚。而此刻,我们握住了更温柔的剑——科学、理解与永不放弃的希望。
雨后的老宅飘着槐花香,表弟在桃树下埋了那柄桃木剑。剑柄上的朱砂被春雨冲刷得发亮,像母亲眼中未干的水痕。远处传来村医的吆喝声,混合着专家团队的讨论声,在晨雾中交织成新的乐章。
我蹲下身,轻轻拂去剑身上的泥土。突然想起《淮南子》里记载的”断木为舟”,想起母亲当年用烙铁烫伤自己时说的”替我挡狼”。或许真正的斩剑,从来不是斩断病魔,而是斩断偏执,让爱与希望如春水般漫过枯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