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檀木匣》
那是个梅雨季,我蹲在阁楼地板上,用钢丝球刷洗着积灰的檀木匣。雨水顺着瓦片沟槽汇成细流,在青石板上敲出空旷的回响。匣盖内侧的铜锁早已锈蚀,我不得不撬开一道细微的裂缝,让发霉的檀香混合着霉斑味道扑面而来。
这是母亲临终前托付的事项清单里第三件。前两件分别是整理父亲遗物和修复老宅门环,此刻我正处理到最末尾的檀木匣。匣底压着张泛黄的剪报,1998年5月12日的《城西日报》,标题是《老教师李文彬突发心梗离世》。报道下方有行小字:”李老师曾将毕生积蓄设立助学金,受益学生已达三百余人。”
我愣在原地。檀木匣里还有本牛皮封面的日记,1995年3月7日的钢笔字迹洇开了边缘:”今天在图书馆遇到个总借《平凡的世界》的男生,借书卡上的名字叫周明远。他总在借阅记录里夹张纸条,写’生活总是新的一页’。”
突然响起的门铃声让我浑身一颤。透过阁楼天窗,我看见林老师撑着油纸伞站在廊下,伞骨上坠着的水珠在暮色里泛着幽蓝的光。”小满?”她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,”你父亲临终前,让我务必把这个交给你。”
我慌忙把檀木匣塞回原位,却在慌乱中碰倒了装着旧书页的搪瓷缸。飘落的纸页上,1998年6月17日的日期赫然在目:”今天去邮局取回周明远寄来的信,他说要来老宅看看。信封里夹着张电影票,是《活着》的场次。”
林老师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她的指甲掐进我皮肤里:”小满,你父亲当年为什么要把周明远赶出学校?”她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,”那年暴雨冲垮了图书馆的顶棚,周明远冲进去抢救书时,你父亲说’活该你晦气’。”
阁楼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。我望着窗外的雨幕,那些被雨水模糊的砖瓦间,似乎浮现出二十年前那个惊雷劈开的夜晚。父亲作为副校长,站在坍塌的图书馆废墟前,对着浑身湿透的周明远破口大骂:”你这种晦气人就该被雷劈!”
记忆突然被撕开一道裂缝。1998年5月12日,父亲在办公室突发心梗离世,那天周明远从外地赶回来,却在灵堂外被保安拦住。我永远记得他跪在雨里,举着沾满泥浆的《平凡的世界》,嘶哑着嗓子喊:”校长,那些书…那些书…”
檀木匣里的日记本在此时自动翻到某页,1997年9月3日的记载让我的呼吸骤然急促:”周老师被调离教导处那天,我在他办公桌抽屉里发现张泛黄的电影票,是1992年《活着》的场次。票根背面写着:’给小满的十八岁生日。'”
雨势渐大,我听见林老师剧烈的喘息。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袋,里面是张发脆的借书卡,持卡人姓名栏印着”周明远”,借阅记录截止日期却是1998年5月11日——父亲去世的前一天。
“那天周老师来学校取书,我看见他往你父亲办公桌里塞了个信封。”林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”他说要给你父亲送些补品,可你父亲把信封退回来了,说’周老师,你该想想那些书了’。”
阁楼角落的霉味突然变得刺鼻。我突然想起父亲去世后,周明远在灵堂外守了三天三夜。第四天清晨,他抱着个缠满绷带的木箱离开,箱盖上用红漆写着”周明远赠李文彬校长”。
檀木匣里的秘密开始如潮水般涌来。日记本里夹着张老照片,1995年春日的图书馆门口,穿藏青色中山装的青年们正在合影。我认出照片角落里的林老师,她身后的宣传栏上写着”优秀教师表彰大会”。
更令人震惊的是1996年12月的记载:”周老师连续三晚在办公室加班,最终在午夜完成《城西中学百年校史》的修订。凌晨三点,他敲开我家门,手里攥着沾着墨迹的校徽,说’小满,这是我攒了半年的生日礼物’。”
雨声渐歇时,阁楼里浮起袅袅青烟。林老师颤抖着点燃了日记本里夹着的烟盒,那上面印着1992年的”大前门”字样。”周老师最后给我打电话是在1998年5月10日。”她烟头明灭,”他说要来老宅取些旧书,临挂电话前,我听见他沙哑着嗓子说:’这次,我终于能正大光明地看《活着》了。'”
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回忆。是林老师女儿发来的消息:”外婆今早走了,临终前反复念叨’那本书’。”附件里是张泛黄的照片,1998年5月11日的图书馆门口,穿藏青中山装的周明远正在给穿碎花裙的少女——我,递上一本《活着》。
檀木匣突然从地板上滑落,匣盖弹开的瞬间,飘出张被雨水泡皱的纸条。上面是周明远遒劲的笔迹:”小满,书页夹层里有张电影票,1998年6月17日的《活着》。”
我冲下阁楼时,林老师正扶着门框喘气。暮色中的老宅门环泛着青光,那道被父亲亲手砸碎的缺口处,不知何时又长出了新芽。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,混着雨后泥土的腥甜,在渐起的晚风里盘旋。
檀木匣静静躺在庭院青石板上,匣底压着1998年6月17日的《活着》电影票根。背面钢笔字洇开的痕迹里,依稀可见”小满”二字。我轻轻抚过票根上被雨水晕开的日期,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要在暴雨夜赶走周明远——那晚他分明看见周老师怀里抱着本《活着》,而书页间夹着的电影票,正是小满十八岁生日那天,周老师本该送到的礼物。
雨丝又落下来时,我听见老宅梁柱间传来细碎的响动。那些被父亲砸碎的旧书页、被雨水泡皱的剪报、被岁月尘封的日记,此刻都在晚风里轻轻翻动,像是在等待某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