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生死笺》

老式台灯在凌晨三点发出细微的嗡鸣，我摩挲着泛黄的出生证明，纸张边缘已经卷起毛边。父亲签名的钢笔字迹被岁月晕染得模糊，像他临终前攥着呼吸机的手。窗外的月光漫过窗台那盆绿萝，叶片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晕，恍惚间竟与三十年前产房窗外那串风铃的倒影重叠。

1993年深秋的产房里，母亲蜷缩在雪白的被单中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助产士第三次核对新生儿脚印时，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，血沫溅在病历本上洇开暗红的花。我降生时他正躺在隔壁观察室，被氧气面罩蒙住的脸青白如纸，却坚持要隔着玻璃看女儿的第一声啼哭。

“是个女娃。”他隔着玻璃触碰我的脚背，手指在透明屏障上划出细密的纹路。母亲说那天满月宴摆了十二道菜，父亲举着酒杯的手始终在发抖。红木礼盒里躺着块和田玉锁，刻着”长命百岁”四个字，后来我才知道，那是在他住院期间托护士偷偷买的。

2005年春天，父亲搬进城郊新买的 Haus。他站在二楼的露台上看我浇花，灰白头发被春风掀起，露出后颈处新添的褐色老年斑。”等叶子长满这个花架，”他扶着栏杆的手背青筋凸起，”就能遮住西晒了。”那天我注意到他悄悄把老花镜推到鼻尖，却还试图辨认花坛里新买的月季品种。

母亲开始频繁往医院送炖盅。父亲化疗时总说想吃她煲的莲藕排骨汤，可每次揭开砂锅的瞬间，他都会突然剧烈干呕。最后一次化疗后，他执意要回老房子住，说那里有我婴儿时期的爬行垫，有母亲梳妆台抽屉里藏了半辈子的茉莉香片。

2018年冬至的清晨，父亲在书房突然倒下。抢救室的红灯亮到第七个钟头时，母亲颤抖着从樟木箱底翻出那本蓝皮笔记，泛黄的纸页间夹着1993年的出生证明。”他说等你考上大学就写这个。”她摩挲着钢笔字迹，泪珠滴在死亡证明的空白处，晕开一片墨色涟漪。

追悼会上，我站在灵堂中央，看着黑白照片里父亲穿中山装打领带的模样。他签死亡证明的钢笔，正是当年写出生证明的那支英雄牌钢笔。母亲把新买的墓地选在老房子后山，说那里能望见他当年常带我去放风筝的荷塘。

清明那天我带着女儿去扫墓，五岁的小女孩踮脚擦拭墓碑，突然指着天空喊：”爸爸看，风筝！”我抬头望去，三只燕子正掠过青灰色墓碑，翅膀掠过的气流惊起满山杏花。风穿过墓园时，我听见父亲的声音混在鸟鸣里：”长命百岁”。

如今每次经过医院，我总会驻足在产房外的长廊。阳光穿过玻璃幕墙在地面投下菱形光斑，恍惚间又见三十年前的场景：父亲隔着玻璃触碰新生儿脚背，母亲攥着皱巴巴的出生证明，助产士在病历本上记录体重和身长。死亡证明上的钢笔字迹与出生证明重叠，在时光的褶皱里，原来生死本就是同一枚印章的阴阳两面。

暮色中的殡仪馆白炽灯管嗡嗡作响，我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个铁皮盒，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红木礼盒。每个盒盖内侧都贴着泛黄的便签：”1993年存，待女满月启封”。最底层的盒子里躺着块褪色的和田玉锁，锁芯处刻着极小的”长命百岁”。

此刻我忽然明白，生命从来不是单程票。当父亲在死亡证明上签下名字时，那些被岁月风干的墨迹正在另一个世界重新凝结，等待某天清晨，随着女儿的第一声啼哭，再次绽放成漫天星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