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梧桐树下的第七个春天》
一
母亲去世后的第七个春天,我站在老宅的梧桐树下,发现树皮上又多了几道裂痕。这棵树从父亲年轻时开始就种在这里,每年春天都会抽出新芽,可树干上的纹路却越来越深,像极了我记忆里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。
那年冬天特别冷,母亲总说冷是病气。她裹着那件我高中时织的深蓝色毛线衣,在厨房里守着砂锅熬中药。我蹲在门槛上剥橘子,看阳光穿过她花白的鬓角,在瓷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橘子瓣滚进灶台缝里时,她用竹签仔细挑出来,动作轻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。
二
葬礼后的第七天,我在阁楼发现了一个铁皮饼干盒。掀开盖子的瞬间,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病历本。2018年3月,医生标注着”早期阿尔茨海默病”;2020年9月,CT报告上的文字开始出现模糊的墨渍。最底下压着张诊断书,日期是2021年12月,用蓝黑墨水写着”脑萎缩晚期”。
我蹲在地板上翻看那些纸页,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总把药瓶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。当时以为只是老年痴妄,现在才明白那是她最后的努力。饼干盒夹层里还有张字条,歪歪扭扭写着:”小满,别怕。妈妈会变成星星,每天在梦里给你讲故事。”
三
老宅的阁楼里,母亲的缝纫机依然挂在墙角。银白色的机针早已锈蚀,踏板却还留着常年踩动的凹痕。每个周末,我都会去镇上的旧货市场淘换旧物,试图拼凑记忆的碎片。有次买到她用过的银顶针,针尖已经磨得发亮;另一次在杂货铺发现她最爱的茉莉香皂,包装盒上的”1982″字样清晰可辨。
这些物件在书柜里沉默地排列,像散落一地的时光。某个黄昏,我擦拭着父亲留下的黄铜烟斗,忽然发现烟嘴内侧刻着极小的”梅”字。原来父亲在世时,母亲每天都会把烟灰仔细弹进青瓷缸里,而那个烟斗是她用陪嫁的银镯换来的。
四
梧桐树的年轮又增加了两圈,树下的青石板路长出了细密的裂纹。我学会了自己熬中药,虽然火候总掌握不好,熬出的汤药还是苦得发涩。邻居张婶送来新腌的雪里蕻,罐身上贴着”给小满尝尝”的标签,和二十年前她给父亲送腌菜时用的罐子一模一样。
清明那天,我在老宅的梧桐树下挂了串白灯笼。风吹过时,灯笼穗子扫过树皮上的裂痕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,转身却只有麻雀在枝头跳跃。母亲常说的那种咳嗽,带着痰音却从不中断,就像她永远留在厨房里的身影。
五
第七个春天结束前,我在医院整理母亲的遗物。护士递来她最后用的轮椅,车把上缠着褪色的红丝带。推着轮椅在走廊转圈时,发现窗外玉兰花开得正好,花瓣落在轮椅的金属支架上,像盖了层薄雪。护士说母亲住院期间总念叨要回家看玉兰,可医生说她的记忆只剩下三天前的模样。
整理遗物时发现个铁皮盒,里面装着母亲的手写日记。最后一页的日期是2022年3月15日,字迹已经难以辨认:”今天小满说梧桐树开花了,就像小时候那样。我闻着花香,忽然想起自己变成星星那天,会不会也闻到这样的味道?”
六
梧桐树的第七个春天过去后,我学会了在清明烧纸钱时,把信纸折成星星的形状。镇上的孩子们说这是新式纸钱,我却觉得像母亲说的那样——把想对她说的话,变成可以飞走的星光。有次在树下发现个玻璃瓶,里面装着干枯的玉兰花瓣,标签上写着”2023年4月”。
今年冬天特别冷,我裹着母亲织的毛线衣在厨房熬中药。砂锅里的药汤咕嘟咕嘟冒着泡,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咳嗽声。转头却只有北风卷着雪片掠过窗棂,把墙上的全家福吹得微微晃动。照片里母亲站在梧桐树下,笑容比树上的新芽还要鲜亮。
七
第七个春天结束时,我在老宅的梧桐树下种了棵新树苗。树根处放着她最爱的青瓷花盆,里面装着从医院带回来的泥土。镇上的园艺师说这种土壤透气性不好,我却固执地埋下了树苗。有天下暴雨,新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,我举着手电筒在雨中守到天明,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。
第七个春天过去后,梧桐树下的青石板路铺上了新砖。镇上的年轻人说这是为了防止老人跌倒,我却总能在砖缝间找到干枯的玉兰花瓣。母亲常坐的那把竹椅还在墙角,椅面已经磨得发亮,椅背的竹篾上还留着她的体温。
七年后某个黄昏,我在老宅的梧桐树下遇见张婶。她怀里抱着新腌的雪里蕻,罐子上的标签写着”给小满尝尝”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两根缠绕在树干上的年轮。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清脆的鸟鸣,抬头却只见几片叶子在风中打旋。
(全文共2018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