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槐树下的玉镯》

1998年的夏天，我第一次看见林教授的玉镯。那是在城西的旧货市场，他蹲在老槐树根下挑拣着青瓷碎片，手腕上缠着块泛黄的蓝布。槐花落在他肩头，混着青草香。

“姑娘，这镯子能换三坛酒。”他把玉镯往我手心一放，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。那年我十六岁，刚从乡下来到省城读职高，蓝布包着的玉镯在暮色里泛着幽光，像条冻僵的蛇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林教授是中文系最年轻的副教授。他总穿洗得发白的唐装，在图书馆顶楼的天台上教学生背《离骚》。有次我偷懒没背熟，他罚我抄《九歌》三遍。月光从琉璃瓦漏下来，照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，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。

“楚辞里说’扈江离与辟芷兮，纫秋兰以为佩’，你闻闻这墨香里是不是有杜若的香气？”他忽然抬头，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，”真正的学问不是死记硬背，是得先照见自己。”

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杜若。月光下摇曳的绿茎缠绕着青石，露水沾湿了绣着并蒂莲的裙裾。醒来时发现枕边压着张字条：”明日带你去老城看玉匠。”

城隍庙旁的玉器作坊藏在青石板缝里。王师傅有双鹰隼般的眼睛，他往我手心倒了把和田玉碎料：”看见这云絮纹没？像不像你昨天的月色？”我盯着那些在灯光下流转的纹路，突然想起林教授说的”照见自己”。

“要试试？”他递来把刻刀，刀刃在玉料上划出银蛇般的弧线。我握刀的手在发抖，王师傅说：”姑娘，玉要养人，人更要养玉。”他教我辨认玉的产地，说青海玉像江南女子温婉，新疆玉似塞外豪杰，而在这座南方小城，只有雨花玉才能映出晚霞的胭脂色。

那年冬天，林教授在顶楼天台支起张红绸布。他铺开幅洒金宣，墨汁在雪地里洇出”独立不惧”四个大字。”楚虽三户，亡秦必楚。”他蘸着雪水在宣纸上写，”真正的独立不是靠男人养着，是像这玉一样，自己生自己养。”

我看着他冻得发紫的指尖，突然明白玉镯的真正含义。林教授从怀里掏出块羊脂玉，玉璧中央刻着北斗七星。”这是我师门传承的玉，当年我师父用它换回被强征的村姑，后来姑娘成了我师娘。”他摩挲着玉璧上的星纹，”玉不琢不成器，人若不会自爱，纵使得到天下，也是个残次品。”

2002年春天，我收到林教授的离婚协议书。他妻子带着女儿去了深圳，协议上写着”净身出户”。我在图书馆顶楼找到他时，他正在修补《楚辞集注》里的残页，窗外的玉兰花落了满肩。

“当年我师娘临终前说，我这双手救过她的命。”他指着书页间夹着的玉蝉，”她用这玉蝉从恶霸手里换回我，现在这蝉该物归原主了。”我把玉蝉放进他掌心，突然想起王师傅的话：”玉要养人，人更要养玉。”

三年后我在老城开起玉器店，门楣上悬着林教授送的”照见”二字。有次遇到个穿貂皮的女人，说要拿玉镯换辆宝马。我让她摸了摸柜台下的玉料，和田玉的凉意渗进掌心。”看见这些纹路没？每道裂痕都是玉自己长的，就像人得自己长出骨气。”女人最终买了块雨花玉手串，临走时说：”原来玉器行的规矩，是让客人照见自己。”

去年中秋，林教授从北京寄来《楚辞》的批注本。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玉片，背面写着”独立不惧”。我把它嵌在镇纸里，玉片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。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，像在翻动泛黄的古籍。

前些天遇见王师傅的孙女在学刻玉，她握刀的手像握着笔。我教她辨认玉的产地，说青海玉像江南女子温婉，新疆玉似塞外豪杰，而在这座南方小城，只有雨花玉才能映出晚霞的胭脂色。暮色里，我们影子投在青石板上，恍惚又见那年冬天，林教授在雪地里写”独立不惧”的背影。

玉镯终究没有换成宝马，却让我懂得真正的交易不是用身体换利益，而是用灵魂换灵魂。就像老城里的玉匠们，他们用刀尖雕琢的不只是玉石，更是照见人性的明镜。当女人学会像玉一样生长，便无需用身体丈量世界，因为世界本就是由无数个完整的灵魂组成的玉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