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月光下的玻璃花》
那是个被月光浸透的秋夜,我站在老宅的葡萄架下,看着母亲将最后一片枯叶从藤蔓间摘下。她佝偻的脊背被夜风压得更低,银白的发丝间缠绕着几片深褐的落叶。
“明天就给它们收进玻璃罐。”母亲把枯叶拢进藤编筐时,手指在霜白的指甲上摩挲。我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相似的夜晚,她也是这样捧着凋零的月季,把残瓣收进青瓷瓶。那时我正为高考失利痛哭,她却笑着说:”你看,花谢了才能结出新的种子。”
那座青砖小院曾是整条街最热闹的所在。母亲总在晨雾未散时去菜场,用沾着露水的菠菜换我的漫画书;父亲下夜班回家,她便把温热的红糖姜茶塞进他手里。我考进重点高中那天,她连夜扎了三十个纸灯笼,把整条巷子都映得像童话世界。
“妈,我需要二十万。”我攥着诊断书站在病房外的走廊,消毒水的气味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。化疗的第三个月,父亲的医药费已经掏空了存折。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她掌心的茧子硌得我生疼:”你爸的退休金够用,你先去备考。”
我望着病房里沉睡的父亲,他枯瘦的手背上还留着输液胶布的痕迹。三个月前,母亲也是这样把我推进考场,说”妈的肩膀永远是你的后盾”。此刻她眼里的泪光让我想起初春的溪水,清冽却危险。
“明天开始,我回老家帮人看果园。”母亲把存折拍在我面前时,梧桐树的影子正掠过她凹陷的脸颊。我翻开扉页,熟悉的字迹写着”给小满的嫁妆”。二十万整的数字像把生锈的刀,割破了记忆里那些温暖的碎片。
那个周末,母亲破天荒让我睡到日上三竿。她系着褪色的碎花围裙在厨房忙碌,砂锅里飘出当归鸡汤的香气。我忽然发现她右手的虎口有道新鲜的疤,在晨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
“妈,你手怎么了?”我端着汤碗的手在发抖。母亲用围裙擦着手,笑容像褪色的年画:”昨天给果园的果树剪枝,被枝杈划的。”她转身时,我瞥见玄关处摞着几个褪色的玻璃罐,每个都贴着泛黄的标签——2008年月季、2010年茉莉、2013年海棠。
那个雨夜,我抱着被退回的录取通知书蜷缩在楼梯间。母亲举着油灯从楼上下来,她的影子在斑驳的墙面上拉得很长:”学校同意保留资格,下学期再考一次。”她把温热的信封塞进我手心,掌心的茧子又大又硬。
“妈,你为什么骗我?”我盯着她眼角的皱纹,那些沟壑比校门口的减速带还要深。母亲突然蹲下来,把脸埋进我肩头的校服:”因为我要你像春天的小草,永远觉得风是温柔的。”
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收花是在初雪降临的清晨。她踩着咯吱作响的竹梯,把最后一片雪压进玻璃罐。阳光穿过冰晶,在她银白的发间折射出细碎的光。”等开春,我再种一株重瓣的月季。”她转身时,我听见身后玻璃相框碎裂的声音。
如今我总在午夜梦回时经过老宅。月光漫过爬满青苔的院墙,葡萄架早已枯朽,唯有廊檐下挂着的玻璃罐闪着微光。那些枯萎的花瓣在月光里舒展,像无数只等待破茧的手。我忽然明白,有些爱像月光下的玻璃花,越是用力捧住,越会在某个清晨发现它们早已碎成齑粉。
昨夜路过果园,看见母亲戴着草帽在给果树打药。她鬓角的白发在风中翻飞,像极了那年考场外挥舞的碎花手帕。我站在田埂上,看露水顺着她指间的茧子滑落,忽然想起那个雨夜她的话:”因为我要你像春天的小草,永远觉得风是温柔的。”
玻璃罐里的枯叶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,我突然读懂了母亲最后的馈赠。有些摧毁不是亲手折断,而是用最温柔的方式教会生命如何在废墟中重生。就像此刻,我看见她弯腰拾起被风吹落的花瓣,轻轻放进空了五年的青瓷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