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青瓦上的云》

1998年深秋的某个清晨，我蹲在青砖院墙边给老槐树系红绸带。树皮皲裂的纹路里还嵌着去年秋天未化的枯叶，细碎的阳光从瓦檐漏下来，在青石板上织成一张金色的网。母亲突然从厨房探出头：”你爸又在发什么呆，连红绸带都系歪了。”

我慌忙把歪斜的红绸带重新打了个结，抬头看见父亲正站在天井中央，望着屋檐下垂挂的冰棱出神。他军绿色的棉袄领子松垮垮地翻着边，手里攥着半截没写完的毛笔字——那是他退休后坚持要练的《兰亭序》，墨迹在宣纸上洇成歪歪扭扭的溪流。

“爸，您要写完这字再考虑卖房的事。”我话音未落，父亲突然把毛笔往石臼里重重一摔。墨汁溅上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，在阳光下泛着乌青的光。

那天夜里，我听见父亲在阁楼里翻找什么。月光从老虎窗斜斜切进来，照见他佝偻着背，正从樟木箱底掏出个铁皮饼干盒。褪色的蓝漆面上印着”1958年国庆”的字样，盖子打开时，陈年火柴盒的气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。

“这是你太爷爷留下的。”父亲把盒子里泛黄的证件一张张摊在八仙桌上，”他当年响应号召去东北垦荒，临走前把全部积蓄换成二十块全国通用粮票……”

窗外的北风卷着枯叶撞在玻璃上，我看见父亲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涌出泪来。他颤抖着指尖抚过粮票上褪色的国徽，那些被岁月磨得发毛的边角，仿佛还沾着六十年前雪原上的霜。

三个月后，当房产证终于换成贴着邮票的牛皮信封时，母亲在门槛上摆了排白菊。她蹲在青石板上择菜，突然仰头问：”你说这房子还能不能长出新的根来？”暮色里的炊烟缠着她的蓝布衫，在砖墙上投下摇曳的影。

我们在省道边租了辆二手卡车，车厢里堆满母亲腌的雪里蕻、父亲手编的柳条筐，还有我偷偷塞进去的《徐霞客游记》。卡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，后视镜里连绵的青山像被揉皱的宣纸。父亲总在司机座上打盹，军绿色棉袄口袋里永远揣着半截铅笔，随时准备在路牌上记下某个地名。

第七天经过秦岭时，卡车抛锚在半山腰。父亲用那支摔坏的毛笔在树干上写”求救”，墨汁顺着树纹渗进年轮。我背着干粮爬到山腰的通信站，却遇见个背着画板的老头。他叫周怀民，是美院退休的山水画教授。

“小伙子，你这毛笔字倒是比我的画有神气。”老头用沾着松烟墨的指尖戳了戳父亲写的字，”不过你该写’行路难’，而不是’求救’。”他从画板里抽出张洒金宣纸，现场画了幅《秦岭云栈图》。山风卷起纸角，露出背面题的”莫听穿林打叶声”。

那晚我们借宿在山民家。火塘边，周教授掏出个铁皮盒，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张粮票。”我当年在北大荒，靠这些票养大了三个孤儿。”他摩挲着粮票上磨损的锯齿，”现在年轻人总说这是文物，可它曾经是活命的凭证啊。”

卡车修好后，我们在周教授的指点下，沿着古商道往西南走。每天黄昏，他都会在溪边支起画架，用朱砂点染山峦，用靛蓝晕染云雾。父亲开始用铅笔临摹他的构图，母亲把腌菜换来的鸡蛋换成宣纸。某个雨夜，周教授突然指着地图说：”你们看，这里有条隐溪，据说是徐霞客走过的路。”

我们循着断碑残碣走了五天，在溪边发现座坍塌的凉亭。父亲用毛笔在残柱上补了”问津处”三个字，母亲从行囊里掏出个陶罐，把腌了三年的梅子全倒进去。周教授蘸着梅汁在石板上写：”此地有崇山峻岭，茂林修竹，又有清流激湍。”

返程时经过湘江，货轮鸣着汽笛靠岸。周教授突然从卡车里拖出个木箱，里面是套未完成的《长江万里图》。他指着画中某处说：”当年我在武汉画了三个月，却只画完这段。”父亲默默接过他手里的狼毫，在”洞庭烟波”处补了支竹筏。

回到老屋那天，母亲正在井台边绞湿被单。她抬头看见我们拖着满身尘土归来，突然把绞好的被单往地上一摔：”你们看看这房子！”青砖墙缝里钻出几株野草，瓦檐下的冰棱早化成了水痕。

父亲把周教授送的狼毫插在笔筒里，开始教我写《赤壁赋》。墨香混着檀香在空气中浮动，母亲把梅子罐供在神龛下。某个冬夜，我听见父亲在阁楼里翻找什么，月光从老虎窗漏进来，照见他捧出个缠着红绸的木盒。

“这是你太爷爷临终前留给我的。”他轻轻打开盒盖，里面躺着张发脆的粮票，边角处用铅笔写着”1958.10.1-1962.4.15″。父亲的眼泪滴在粮票上，晕开一片墨迹，”他说等孩子长大，要教他看云。”

如今我站在老屋天井里，看着父亲用新换的琉璃瓦补漏。母亲在厨房炖着雪里蕻排骨汤，蒸汽在玻璃窗上凝成水雾。卡车停在院角生锈，后视镜里依然晃动着秦岭的轮廓。

前些天收到周教授的来信，说他正在整理《隐溪图鉴》。信纸角落画着个戴斗笠的老者，正在云雾中丈量山径。父亲把信压在《兰亭序》摹本下，那支摔坏的毛笔终于等到了合适的宣纸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看见父亲在给老槐树系新的红绸带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斜斜地映在青石板上，像极了那年秦岭山腰的求救字迹。风过时，几片叶子飘进他军绿色棉袄的袖口，里面露出半截铅笔头，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