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苔痕阶绿》
老宅门前的石阶上,总有一片苔藓。春分时节,它蜷缩在青砖缝里,灰蒙蒙的像是被雨水泡皱的旧宣纸。直到某个清晨,我看见它竟从砖缝里钻出一簇新绿,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
那时我刚从省城考回县立中学,在省城读书时总爱翻看《飞鸟集》,泰戈尔的诗句像细密的针脚,把”生如夏花之绚烂”的句子缝进我的笔记本。可此刻站在故乡的苔藓前,却觉得那些诗句突然变得刺眼——省城同学在作文里写”我要成为参天大树”,而自己不过是一株在石缝里挣扎的野草。
“这苔藓怎么长在砖缝里?”我蹲下身,指尖触到冰凉的青苔。隔壁王老师拄着教鞭路过,驻足时笑出了皱纹:”你瞧这苔藓,砖缝里也能活成春天。”他教我辨认苔藓的种类,说有的能活三百年,有的只活三年。最让我惊讶的是,苔藓的根系能穿透三米厚的岩石,在黑暗中织成密实的绒毯。
那天之后,我开始留意墙角那些被忽视的植物。爬墙虎的藤蔓总在立夏才攀上砖墙,比院里的紫藤晚半个节气;墙根下的蒲公英,要在梅雨季才肯绽放,总被紫藤花海遮去半边脸面。最神奇的是那株老槐树,树皮裂成蛛网状,却在蝉鸣最盛时抖落满地槐米,像撒了一地碎玉。
“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。”我抄录陆游的诗句,却总在写”我也要像牡丹那样”时停笔。直到某个秋雨绵绵的午后,看见校工张师傅在清理操场排水沟。他弯腰时露出后颈,皮肤上布满褐色的老年斑,像干涸的河床。可当他蹲在花坛边修剪月季时,那些斑痕竟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。
“张师傅,您种的月季开得最好。”我递上温热的茶水。他笑着指指墙角:”这株’金丝皇’十年才冒头,前年才开花。”茶水在搪瓷缸里泛起涟漪,我忽然想起省城表姐的花园,那些精心修剪的玫瑰总在四月就盛放,可花谢得也快。
深秋的运动会,我报名了800米长跑。起跑时看见前排的省城同学像离弦的箭,而自己刚跑过半圈就喘得厉害。冲过终点线时,名次栏里赫然写着最后一名。可当我瘫坐在草坪上,听见看台上有人喊:”第三名是李老师!”转头看见数学李老师正弯腰捡起我掉落的号码布,他跑完步的裤管沾满草屑,额角还挂着汗珠。
“李老师您没事吧?”我慌忙起身。他笑着把号码布别在我运动服上:”我年轻时是田径队的,但真正开始跑步是在退休后。”他指指跑道旁的银杏树:”这树每年都晚开花,可金叶子落得最整齐。”暮色中,银杏叶在晚风里沙沙作响,仿佛在应和着他的话。
腊月里,我在县图书馆做义工。整理旧书时发现一本泛黄的《诗经》,扉页夹着张1952年的借书卡,墨迹被岁月晕染成淡青色。管理员王姐说这是当年县中学的师生借阅记录,最末页写着:”苔痕上阶绿,草色入帘青。”字迹力透纸背,像刻在石碑上。
某个雪夜,我裹着军大衣在图书馆值夜。窗外飘雪时,忽然听见细微的响动。循声望去,发现窗台上的多肉植物不知何时冒出了嫩芽,细弱的茎上缀着鹅黄的花苞。玻璃窗结着冰花,映得那株多肉愈发清晰,像在雪夜中倔强地绽放。
开春时,我收到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。收拾行李时,张师傅送来一罐腌梅子:”苔藓也要等天暖和才能吃。”我忽然明白,那些总在春天最早绽放的花朵,不过是把积蓄了整个冬天的能量,在暖阳初现时一次性释放。就像老槐树要在蝉鸣最盛时抖落槐米,就像墙根的蒲公英要在梅雨季才肯绽放。
离乡那日,我在老宅门前的石阶坐了整下午。苔藓已经蔓延到第三级台阶,新生的嫩叶在春风里轻轻摇曳。王老师拄着教鞭走来,教我辨认苔藓的种类:”这种叫金发藓,要见阳光才会变亮。”阳光穿透叶隙,在青苔上洒下细碎的光斑,像无数个等待破茧的蝶蛹。
火车启动时,我看见站台上的人影渐渐模糊。远处的山峦叠嶂,像展开的素笺,苔痕、草色、新绿在山间流转。忽然想起泰戈尔的诗句:”让生如夏花之绚烂,秋叶之静美。”原来真正的绚烂,不在于何时绽放,而在于每朵花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