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悬溺》

教室后墙的挂钟刚敲响第六下，我正对着练习册发呆，忽然听见前门传来雨伞翻折的脆响。那串清脆的”咔嗒”声像一根细针，突然刺破了整个午休的寂静。

我抬头时，正撞见走廊尽头那个逆光而立的身影。他撑着把黑色长柄伞，伞骨上还沾着水珠，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光。我注意到他右耳垂戴着枚银色耳钉，在制服领口下若隐若现。那是转学来的高三学长，据说是从省重点学校调来的尖子生。

那天下午的数学课格外漫长。我盯着草稿纸上反复算错的几何题，余光却总忍不住瞟向教室后排。他总在课间独自坐在窗边，用铅笔在草稿本上画函数图像，有时会抬头望望窗外飘落的樱花，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的样子像停驻的萤火虫。

第二周的下雨天，我鼓起勇气把伞借给他。他接过的瞬间，我闻到他袖口淡淡的松香气息，混着雨水特有的清冽。他接过伞时指尖擦过我的手背，像一片冰凉的羽毛。那天我们挤在伞下往教学楼走，他突然说：”你数学作业本上的涂改痕迹比解题步骤还多。”

我慌忙低头，鞋尖踢到路边的石子。他伸手扶住我差点摔倒的肩膀，掌心温度透过校服布料传来，让我想起上周在走廊撞见他时，他扶住我后腰的姿势如出一辙。

我们开始交换作业本。他的几何题永远画着工整的辅助线，函数图像精确到毫米；我的代数题则布满密密麻麻的涂改，像被雨水泡皱的旧信纸。有次他指着我的错题本问：”为什么总把二次函数和一次函数混淆？”我涨红了脸，他笑着把橡皮切成两半，一半递给我，一半放回自己本子。

春末的樱花雨最是缠绵。我们在天台补作业时，他忽然说：”听说你每天午休都去琴房练琴？”我慌忙把草稿本合上，他却从书包里掏出张泛黄的琴谱：”这是去年校庆我写的《悬溺》前奏，要不要试试？”我接过琴谱时，发现扉页夹着张便签，铅笔字洇着水痕：”前奏像初遇时的悸动，副歌才是需要勇气继续的旋律。”

那天之后，琴房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。他教我弹奏那些复杂的和弦，我教他写诗。他的指尖在黑白键上跳跃时，琴凳会发出细微的吱呀声，像在应和窗外渐弱的雨声。有次我弹错和弦，他突然握住我的手：”像这样，手指要像候鸟迁徙般自然。”他的掌心温暖干燥，让我想起他总爱穿的那件深灰色衬衫，袖口洗得发白，却始终挺括如新。

蝉鸣最盛的午后，我收到他塞进琴房的信。信纸上画着函数图像与钢琴谱交织的图案，最下方写着：”听说你总在日记本里写’他经过走廊时，樱花落在肩头’。”我摸着信纸上的折痕，忽然发现那些被雨水模糊的字迹，在阳光下竟显出了新的轮廓。

毕业典礼那天，他站在礼堂舞台中央调试话筒，白衬衫被聚光灯镀上金边。我坐在台下第三排，看见他耳垂的银色耳钉在风中轻颤。当《悬溺》的旋律响起时，我忽然想起那个雨天他说的”副歌需要勇气”，此刻站在聚光灯下的少年，是否也和我一样，在副歌响起时终于鼓起勇气？

礼堂穹顶的吊灯摇晃着投下光斑，他举起话筒的瞬间，我看见他手背上的静脉在闪光灯下泛着青白。那首我练了上百次的《悬溺》终于完整响起，副歌部分他唱得有些走调，却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合奏时，他故意放慢节奏等我的样子。

曲终时，他转身望向我所在的方向。礼堂顶灯恰巧熄灭，黑暗中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：”其实那天在琴房，我偷偷录了你弹《悬溺》的录音。”我摸出口袋里的录音笔，屏幕显示2023年4月17日，正是我们第一次合奏的那天。

后来在毕业册上，我看见他写给我的话：”前奏是悬溺的瞬间，副歌是清醒的勇气，而终章，是我们终将各自远行的轨迹。”我翻开琴谱夹层，发现他偷偷夹了张泛黄的便签，铅笔字被岁月晕染：”原来那些以为过不去的瞬间，都成了生命里最清亮的回声。”

此刻我坐在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前，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。手机屏幕亮起，是高中同学群转发的《悬溺》现场版视频。镜头里，那个曾经教我弹琴的少年正在后台调试耳返，白色衬衫被汗水浸出浅浅的汗渍。我忽然想起他说的”副歌需要勇气”，原来有些人会在副歌响起时，真正唱出属于自己的旋律。

书架上的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第137页写着：”爱情如果不落实到穿衣、吃饭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里去，是不容易长久的。”而我想说，那些悬溺在时光里的心动瞬间，就像琴谱上未完成的音符，虽然终章已写，但那些跃动的旋律，早已在生命里谱成了永不褪色的乐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