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镜头里的时光》
初二那年的冬天,我第三次摔门而出。羽绒服被风掀起一角,我站在单元楼下仰头望着七楼那扇亮着暖黄灯光的窗户,听见楼上传来熟悉的”咔嚓”声。母亲又在拍我,这个念头让我脚步一滞,转身跑进飘雪的夜色里。
那时的我总认为母亲举着手机的样子像只笨拙的企鹅。她总在我不注意时突然举起手机,镜头对准我正在写作业的背影,或是正在打篮球的侧影。每当这时候,我总会条件反射地转身,看见她慌忙关掉屏幕的窘迫模样。有次在体育课换衣服,我听见隔间外传来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:”怎么又穿得这么随便?”那声音像根细针扎在我耳膜上,我冲出更衣室时,她举着手机站在走廊尽头,镜头盖还歪在耳边。
后来在同学家做客,撞见他们父母用无人机航拍全家福。我突然想起去年生日,母亲用新买的手机拍下我吹蜡烛时颤抖的睫毛,可她修图时总要把我的脸P得圆润些。”你眼睛太单了。”她边说边把我的下颌扳正,”这样才像我们家的千金。”我盯着屏幕里被拉长鼻梁的自己,突然觉得这个总举着手机的女人陌生得可怕。
真正让我崩溃的,是初三模考失利那天。我把自己锁在房间,听见门外窸窣的脚步声渐渐停歇。透过门缝,我看见母亲举着手机坐在床边,镜头对着空荡荡的房间。她突然举起手机要录视频,我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,手机”啪”地摔在地上。玻璃裂开的声音惊动了她,她慌忙捡起手机,屏幕上还停留着我涨红的脸。
“你总说我不该拍你。”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,”可你根本不懂,每次拍完我还要帮你P图,修到凌晨三点!”母亲愣怔片刻,突然笑起来,眼角的皱纹堆成温柔的漩涡:”傻孩子,妈妈不是要拍你现在的样子。”她颤巍巍地打开相册,滑动到三年前我满月时的照片,”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抓住我的手指,当时你抓得特别紧……”我的眼泪突然砸在屏幕上,模糊了那双永远亮晶晶的眼睛。
那天之后,母亲开始用手机记录不同的东西。她开始拍小区里新开的花,拍我打篮球时飞扬的发带,拍我给流浪猫喂食时蹲下的背影。有次我蹲在路边给受伤的麻雀包扎,她举着手机从五米外慢慢走近,镜头始终对准我的手,直到麻雀扑棱棱飞走,她才轻声说:”原来你给鸟包扎时,睫毛会沾上药水。”
去年冬天我考上大学,母亲送来一个贴着便签的移动硬盘。她指着里面密密麻麻的文件夹:”这是这些年你每个阶段的照片,不过…”她突然停顿,”有些被修掉了。”我翻开名为”青春期”的文件夹,看见那些被P成圆脸的、被裁掉双下巴的、被调暗瑕疵的照片,突然发现每张都藏着日期和简短的注释。
“2018.3.12 你第一次拒绝我拍毕业照,但我偷偷拍了你转身时蹭掉的粉底。”照片里我背对镜头,母亲却把镜头转向我的影子,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。还有”2020.9.15 你说不想拍军训照,但第二天我看见你偷偷把相机藏在被窝里。”那张照片里,我正对着镜头比耶,衣领上沾着没来得及擦掉的防晒霜。
现在每次回家,母亲都会在厨房里举着手机。她拍我切菜时手腕的弧度,拍我煮面时被蒸汽熏红的鼻尖,拍我给父亲按摩后他舒展的眉头。有次她突然说:”妈妈现在主要拍你的背影。”我转身时,她正把镜头对准正在擦桌子的我,屏幕里映出窗外摇曳的梧桐树影,”这样拍才不会让你发现我在看。”
前些天整理旧物,翻出高中时的日记本。泛黄纸页上写着:”妈妈总说手机是她的眼睛,可我知道,她真正想看见的,是我成长时每一道细微的纹路。”窗台上的智能相框突然亮起,母亲发来最新照片:我蹲在图书馆门口喂鸽子,她举着手机从背后拍,夕阳把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,像幅未完成的油画。
此刻我握着手机,屏幕上是母亲正在给阳台的绿萝浇水。她转身时,我悄悄举起手机,镜头里只有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和眼角细密的纹路。原来那些年我躲避的镜头,早已被她悄悄收藏成时光的标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