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银杏书简》

深秋的黄昏，我总会在老图书馆的台阶上遇见林小满。她捧着那本泛黄的《飞鸟集》，发梢沾着银杏叶的碎金，像被夕阳镀了层薄薄的金边。我们各自捧着保温杯喝枸杞茶，看暮色中的银杏树在风中簌簌摇晃，细碎的光斑落在她手背的淡青血管上。

那天她忽然说：”你听过《秋日私语》吗？”我摇摇头，她便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磨砂玻璃瓶，里面漂浮着几片风干的银杏叶。这是她从老家带来的，每片叶子都写着不同字迹的句子：”要像银杏叶那样，在坠落时保持优雅””秋天的风是天空写给大地的情书”。

这个习惯延续了三年。我们总在图书馆相遇，有时是她教我辨认《诗经》里的草木，有时是我在古籍修复室教她用传统宣纸装订诗集。她总说图书馆的霉味能治愈焦虑，我却觉得那股陈旧的气息里藏着无数未寄出的信笺。直到去年深秋，她突然没来，只在古籍捐赠处留下个牛皮纸袋。

我掀开袋口，三十二张泛黄信纸像被雨水泡皱的云，每张都夹着片银杏叶。第一张是钢笔字：”初遇那天，你在古籍修复室教我穿针引线，阳光穿过雕花窗棂，把你的影子落在《天工开物》的页面上。”第二张是铅笔涂鸦，画着戴圆框眼镜的姑娘和满地银杏果。最底下那张用毛笔写着：”我总以为秋天会永恒，直到看见第一片银杏叶飘进冬眠的土壤。”

突然明白她为何总在深秋出现。她像棵会行走的银杏树，春天把新绿铺满整个图书馆，夏天在树荫下举办读书会，秋天收集落叶写诗，冬天把诗集埋进冻土。而我像捧着诗集的读者，以为能读懂每片叶子的纹路，却忽略了有些故事注定写在时光的褶皱里。

记得大二那年暴雨，我在古籍库撞见她浑身湿透。她正蹲在《四库全书》旁，用棉签蘸着茶水修复被虫蛀的《楚辞》。雨水顺着她的马尾辫滴在古籍上，她却浑然不觉。后来才知道那天她母亲从老家寄来药膏，父亲刚做完心脏手术，她却执意留校赶工。我们坐在潮湿的台阶上，她突然说：”银杏树最懂季节更迭，每片叶子落得干净，是为了让新芽有阳光。”

去年深秋的银杏雨特别早。我在古籍修复室整理捐赠的旧书，发现《飞鸟集》里夹着张泛黄纸条：”致小满：图书馆的银杏又要落光了。记得我们约定要一起等春天。”落款是”迷路的旅人”，笔迹和我第一次见她时用的钢笔同款。那天我抱着整箱古籍走出图书馆，看见她站在银杏树下，怀里抱着个裹着报纸的木盒。

“这是…”我话音未落，她突然转身跑进暮色里。我追到巷口时，只看见她浅灰色的围巾掠过斑驳的墙砖，像片被秋风卷走的银杏叶。后来在古籍捐赠处找到那个木盒，里面是本手抄的《秋日私语》，每片银杏叶都写着不同季节的约定：”春日要一起看樱花飘落””夏日要教彼此做冰镇酸梅汤””冬日要裹着毛毯读聂鲁达的诗集”。

最末一页的银杏叶背面写着：”其实我早该明白，有些约定就像古籍里的批注，注定要留在空白处。”字迹被水渍晕染，像被泪水洇开的墨迹。我突然想起她总说银杏树最懂告别，春天把新绿献给大地，秋天把金黄还给天空，而她把所有未完成的诗篇，都藏在图书馆的尘埃里。

今年初雪那天，我在古籍库顶层发现她留下的笔记本。扉页贴着片风干的银杏叶，上面用铅笔写着：”致十年后的自己：如果银杏树记得每一片落叶，那图书馆的尘埃里，是否也藏着无数未说完的话？”后面跟着三十二个季节的记录，从2018年秋到2021年秋，每个季节都画着不同的银杏叶，有的带着虫洞，有的边缘卷曲，像她逐年老去的时光。

合上笔记本时，窗外飘进片银杏叶，轻轻落在《诗经》的”昔我往矣，杨柳依依”那页。突然想起她曾说，银杏叶的脉络像掌纹，记录着每段故事的起承转合。或许我们都是行走的银杏树，在季节更迭中留下年轮，那些未说出口的告别，终会在某个深秋，化作飘落的金箔，轻轻覆在时光的褶皱里。

此刻暮色渐浓，图书馆的银杏树又开始沙沙作响。我知道再过不久，又会有一批信笺被秋风带往未知的角落。但没关系，就像古籍修复师总说，虫蛀的裂痕里也能长出新芽，而那些被泪水洇湿的墨迹，终会在某个清晨，被朝阳晒成温暖的旧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