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月光下的琴声》

十五岁那年的夏天，我总在琴房听见母亲踩着高跟鞋的脚步声。她会在黄昏时分推开玻璃门，带着一缕被烈日晒得发烫的香水味。我立即停止练习《月光奏鸣曲》的第三乐章，任由琴凳上的手指悬在半空，直到看见她摘下珍珠耳钉放在谱架上。

“今天老师说你弹错三处装饰音。”母亲的声音像琴弦般绷紧，她总爱用红笔在乐谱上圈出我失误的音符，那些鲜红的圆圈像未愈的伤口。我盯着她指甲上永远保持完美的玫瑰色甲油，突然发现她今天没系丝巾——这个发现让我在接下来的练习中更加用力，直到琴盖震落几片松香。

那个周末，我躲在琴房后门偷看母亲接电话。”王总说下周要见你女儿…”她的声音突然拔高，”可她连肖邦的练习曲都没掌握…”我攥着书包带的手指节发白，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呜咽。母亲挂断电话时，我看见她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泛着光。

直到遇见林老师。这位总穿灰布衫的老先生会在课间给我泡茉莉花茶，茶汤在青瓷杯里打着旋。”音乐不是考试，”他摩挲着茶杯上的裂纹说，”你听，窗外的蝉鸣和贝多芬的节奏多像。”我惊讶地发现，当林老师指出我演奏中的情感流动时，琴键上的手指不再僵硬如初春的冰棱。

高考前夜的琴房，母亲又带来了保温壶。”喝点姜茶暖暖胃。”她把温热的杯子塞进我手里，我却注意到她今天系着丝巾。月光从高窗斜斜切进来，照见她鬓角新添的银丝。”别紧张，”她第一次没有翻开我的乐谱，”妈妈小时候考钢琴也总出状况。”

后来在大学音乐系的迎新会上，我遇见了陈默。这个总抱着吉他的男生会在我调试钢琴音准时悄悄调出《卡农》的旋律。他会在食堂排队时把烤得焦黄的饭团掰成两半，说这样能多尝到酱汁的甜味。某个暴雨突袭的傍晚，他举着伞在校道狂奔，后背衬衫洇开大片深色水痕，而我终于鼓起勇气牵住了他的手。

去年冬天，母亲终于送来了第一把立式钢琴。当黑色琴漆在客厅里泛着温润的光泽时，我听见她轻声说：”妈妈当年攒了半年工资才买这台二手钢琴。”她布满细纹的手指抚过琴键，突然像孩子般雀跃起来。我忽然明白，那些被红笔圈住的音符里，藏着母亲笨拙而炽热的爱。

此刻我的手指正悬在肖邦的夜曲上，陈默在厨房煮着桂花酒酿圆子。他系着围裙的样子让我想起林老师泡茉莉花茶时微微佝偻的背，而母亲在琴房外轻轻叩门时，发梢沾着月光的样子，都成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和声。

窗外的玉兰树沙沙作响，我忽然懂得：爱是琴键上最敏感的那根弦，会在他人靠近时泛起涟漪。那些让我们紧张到指尖生茧的关系，不过是爱在以笨拙的方式生长；而真正让我们舒展如初春枝条的温暖，终将在时光里沉淀成永恒的旋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