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夜灯》
那盏台灯在暮色里亮起时,我总想起母亲伏在案头的背影。铁皮药盒在台灯下泛着冷光,像块沉默的月亮。她总说”别跟妈妈诉苦”,可我知道那不过是句场面话。
初二那年物理竞赛失利,我攥着皱巴巴的准考证站在玄关。母亲正在熨烫校服,蒸汽氤氲中她抬头看了我一眼,手指顿了顿。”妈,能聊聊吗?”她放下熨斗,袖口沾着粉笔灰,”去房间坐坐。”
卧室窗帘透进来的光斑里,母亲背对着我折叠床单。我听见布料摩擦的沙沙声,混着她轻快的呼吸。”竞赛重要吗?”她突然转身,眼角细纹里盛着台灯的光,”当年你爸参加数学奥赛,三天没合眼,最后考了满分。”她举起药盒,铝箔层反射出医院走廊的冷光,”现在夜里总心悸,医生说不能熬夜。”
我盯着她指间褪色的创可贴,想起上周她包扎时说的”顺手的事”。窗外的雨突然砸下来,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,倒映出我们交叠的影子。她始终没碰我递过去的冰镇柠檬茶,茶水在杯底凝成浑浊的圆。
高考前夜,我又在凌晨三点惊醒。母亲房门虚掩着,月光从门缝里漏进来,照着她蜷缩在床沿的身影。床头柜上的降压药撒了一地,她正用塑料袋一粒粒捡拾,手背暴起的青筋像枯树枝。我默默蹲下身,把药盒放回原位,药片碰撞的脆响惊动了她。
“别看。”她慌忙把塑料袋塞进枕头下,睫毛上还沾着夜露,”你爸当年化疗掉头发,我就开始捡他掉的头发。”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掌心黏腻的药水味混着青草香,”你妈不是超人,但你可以是。”
那晚我们第一次聊到天亮。母亲说起父亲病逝后她如何独自撑起家,说起我出生时大出血她输掉两个血袋,说起去年冬天她踩着碎冰收衣服时崴伤的脚踝。每个秘密都裹着糖衣,苦得我眼眶发烫。晨光爬上窗棂时,她鬓角的白发在光束里闪着银星。
后来每个失眠的夜,我都在书桌前放杯温牛奶。母亲总在十一点准时熄灯,留下台灯孤零零亮着,像座不会坍塌的灯塔。直到某个深秋黄昏,我撞见她蹲在楼下垃圾桶旁翻找,纸箱上歪歪扭扭写着”旧书回收”。
“妈,我来帮您。”我蹲下身,看见她捡回的旧课本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条,是父亲教她做的菜谱。”你爸走后,我就再没下过厨。”她摩挲着纸条上褪色的字迹,”他说等孩子考上大学,要教我们包饺子。”
寒潮来袭那晚,厨房飘出久违的葱花香。母亲系着围裙在案板前忙碌,面粉沾在她新添的白发上,像落了一场雪。我偷偷往她药盒里塞了颗褪黑素,听见她对着锅铲念叨:”这药不能长期吃,但偶尔应急……”
高考放榜那天,母亲破天荒没穿那件褪色的旧棉袄。她捧着录取通知书站在院里,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,那是去年冬天收废品被铁丝划破的。”妈,以后换我陪您收废品。”我把通知书塞进她怀里,听见她喉咙里滚动的轻笑。
此刻我正伏案写论文,台灯在凌晨四点依然亮着。母亲房门传来轻轻的叩响,我起身开门,看见她端着青瓷碗站在光影交界处。”你爸留下的紫砂壶,泡了盏安神茶。”她眼角笑纹里盛着晨曦,”医生说夜里喝点茶,能少抽半支烟。”
药盒在茶汤里沉浮,折射出细碎的虹光。我终于懂得,那些”别诉苦”的夜晚,母亲不是在逃避,而是在用沉默筑起堤坝,防止苦水漫过彼此的生活。而我们之间最深的默契,是把叹息折成纸船,任它们顺流而下,等春天来临时,早已化作滋养新芽的春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