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墨香与花信》
老宅的樟木门推开时,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。那是爷爷用旧书箱叠成的门楣常年熏染的,木纹里沁着纸浆与时光混合的气息。七岁那年的夏天,我第一次在书房的雕花木格窗外,窥见爷爷用毛笔在宣纸上写”先闻书香,再闻花香”的横批。
那时的我尚不懂墨香与花香的辩证,只记得每个晨昏,爷爷总在紫檀木案头摆着青瓷笔洗。他执笔时,我趴在红木椅上数案头青瓷花瓶里的白兰,花瓣被晨露压得低垂,像在等待什么。直到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,爷爷突然将狼毫笔掷向案头,墨汁溅在《芥子园画谱》的”花卉”篇页上,晕染出团不规则的墨云。
“花要开得明白,书要读得通透。”爷爷用竹帚清扫着满地狼藉,帚尖挑起墨点时,我看见他灰白鬓角沾着几点墨渍,竟像极了白兰将谢未谢时的瓣边。那天下午,我第一次完整读完《诗经》里的《郑风》,方知”有女同车,颜如舜华”的舜华原是木槿,”有美一人,伤如之何”的伤春竟与香草有关。
十二岁生辰那日,爷爷在书房正中挂起那幅洒金宣的横批。我忽然发现案头青瓷瓶里盛的不再是白兰,而是他新移栽的茉莉。细碎白花在玻璃瓶中舒展,倒映着墙上泛黄的《牡丹亭》,杜丽娘游园的典故与瓶中花影重叠。”书香养心性,花香润肺腑。”爷爷将新沏的茉莉香片分我半盏,茶汤里浮着几片花瓣,”就像这花,得先识得它开在何时,才能闻得见真香。”
那年深秋,爷爷带我去城郊的私塾旧址。残破的灰砖墙上爬满凌霄花,褪色的”万卷堂”匾额下,野菊开得恣意。教读先生曾说”凌霄非攀援之花,乃自举之花”,爷爷却指着墙头断裂的瓦当说:”你看这凌霄,非是凌霄宝殿的仙花,倒是应了《诗经》里’贻我秋菊之 terminal’, terminal 在甲骨文里本就是花落的意思。”风过处,凌霄花瓣纷扬如雪,落在他新添的银边眼镜上。
十七岁高考前夕,爷爷的肺疾突然加重。我守在病榻前,看他将《黄帝内经》的”五色入五脏”篇章翻到”肺白色”的段落,又从紫檀木盒里取出珍藏的杭白菊。”当年你太爷爷行医,总说白菊入肺经能清肺热。”他咳嗽着,手指抚过菊花瓣上的冰裂纹,”就像读书,得先识得文字的筋骨,才能品出墨韵里的乾坤。”
暮春时节,我陪爷爷去后山采药。山道两侧的野蔷薇开得泼辣,他忽然停步,从竹篓里拈起朵带刺的花:”《本草纲目》说蔷薇可以’疏肝解郁’,但你看这刺,倒像《庄子》里庖丁解牛的’以无厚入有间’。”我们笑谈间,山风卷起花瓣,爷爷的旧棉袄沾满粉白,倒像是披了件会呼吸的衣裳。
去年清明,整理爷爷遗物时,在《芥子园画谱》夹页发现张泛黄的便签,墨迹被岁月洇开:”今日见山间杜鹃,忽忆东坡’人间有味是清欢’,遂记之。”便签背面,他用蝇头小楷抄录了《全唐诗》里所有咏花的诗句。最末行小字被钢笔重重描过:”书香如茶,需慢品;花香如酒,当细酌。”
如今老宅的紫藤又开花了。我常在晨雾未散时,带着新买的《茶经》去后院。藤蔓缠绕的旧书架上,爷爷留下的青瓷笔洗仍盛着清水,偶尔有花瓣飘落,倒映着书页间的墨迹。前日暴雨冲垮了书房东墙,却意外让几株从书箱缝隙钻出的文竹获得了生长空间,细碎新叶在穿堂风里轻晃,恍若爷爷当年诵读《楚辞》时的衣袂。
暮色四合时,我会去城郊私塾旧址看那堵爬满凌霄花的墙。瓦当碎裂处,不知何时冒出了几株野菊,细碎金黄与凌霄的赤红相映成趣。风起时,整面墙仿佛在轻轻摇晃,仿佛在应和着《诗经》里”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”的古老韵脚,又像在诉说某个老人与他的书、他的花,在岁月长河里写就的无声诗篇。
檐角铜铃被晚风惊动,发出清越的声响。我忽然明白,所谓”先闻书香,再闻花香”,原是教我们以书卷为舟,载着对世界的认知溯游而上,待到山穷水尽处,方见满山遍野的春天。而那些被书香浸润过的灵魂,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与自然的花香温柔相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