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银杏笺》

暮色四合时，我总爱在住院部三楼的连廊上数银杏叶。那些金箔似的叶片在风中打着旋儿，像无数只振翅欲飞的蝴蝶。今晨整理遗物时，在父亲旧公文包夹层发现一沓泛黄的银杏笺，每张背面都写着”今日宜”，字迹从遒劲到潦草，最终在半年前戛然而止。

那是父亲最后住院的秋天。CT片上扩散的阴影像水墨画里的墨团，把他的身形晕染得模糊不清。我守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，看银杏叶簌簌落在防护服肩头。消毒水的气味混着秋阳的暖意，却总也驱不散喉间的铁锈味。

“小满，试试这个。”主治医师将新药递来时，窗外的银杏正飘着今冬第一场雪。药片在舌尖化开的瞬间，我忽然想起父亲总在清晨五点伏案批阅文件的习惯。那些泛着油墨香的笺纸上，”今日宜”三个字被钢笔描得力透纸背——宜读书、宜会友、宜赏菊、宜理债，每个”宜”字后都跟着具体事项。

“您父亲是典型的强迫症。”护士长擦拭着窗台上的冰凌，”他要求住院期间每天完成三件小事，否则就不肯进食。”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，我望着父亲青紫的指尖在笺纸上无意识地摩挲，突然发现那些”今日宜”的笺纸边缘都微微卷起，像被体温熨烫过。

转机出现在冬至那天。父亲执意要坐在轮椅上查看病房春联，我推着他穿过走廊时，他忽然驻足在儿科病房门口。”小满你看，”他指着窗台上歪歪扭扭贴着卡通贴纸的玻璃，”当年你妈总说，要让每个孩子都能看见春天。”父亲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，却带着我熟悉的笑意。

那天之后，父亲开始用铅笔在笺纸背面写新的”今日宜”：宜听童谣、宜观星象、宜读闲书。他甚至托护士站的小妹妹教他折纸船，说要把船放进住院部的鱼池。”等开春了，”父亲把纸船放进水里时，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，”我要给每个窗台都放一艘。”

最后一次整理遗物是在惊蛰。整理到父亲最底层的抽屉，发现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个铁皮盒，每个盒盖上都贴着不同日期的银杏笺。最顶层的盒子里躺着半块发硬的桃酥，包装纸上歪歪扭扭写着”2018.3.5 今日宜补钙”。

“爸，您怎么知道我小时候最爱吃桃酥？”我摩挲着盒盖上的划痕，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像极了父亲掌心的纹路。窗外的银杏树已经抽出新芽，嫩绿的小叶在春风里轻轻摇晃，仿佛无数双正在破茧的翅膀。

今早送葬队伍经过住院部时，我忽然想起父亲最后那天的状态。他穿着新买的藏青色棉袄，袖口别着我送的银杏胸针，在护士们的簇拥下，颤巍巍地为每个病房挂上纸船。阳光穿透云层落在他的银发上，那些被岁月染白的发丝，竟与银杏叶的金黄遥相辉映。

整理遗物时，我在父亲枕下发现未完成的遗书。泛黄的纸页上，钢笔水将”今日宜”三个字晕染成模糊的墨团，最后几个字却力透纸背：”小满，要记住，心若向阳，暗夜亦成良辰。”信纸边缘还粘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，脉络里凝结着经年的阳光。

此刻我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，窗台上的纸船随春风轻轻摇晃。阳光穿过百叶窗，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金箔。抽屉里三十七个铁皮盒整整齐齐码着，每个盒盖上都贴着不同日期的银杏笺，像父亲留给世界的未完待续的待办事项。

楼下传来新住院患者的哭声，我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：”告诉护士站的小妹妹，纸船要顺着水流的方向放。”阳光正好，我打开窗，让春风带着这些金色的小舟，去往某个需要温暖的窗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