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逆光生长》

十七岁那年的暴雨夜，我蜷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，看着窗外被狂风撕扯的梧桐树。教导主任的训斥声穿透雨幕：”林小满，你勾引老师是什么意思？”我攥着书包带的手指节发白，余光瞥见讲台上王老师被雨水打湿的衣领。

那是初遇的第三个月。王老师总在课后留我补课，他布满粉笔灰的袖口会轻轻拂过我发烫的耳尖，说”小满的数学像春天抽芽的竹笋”。直到那天暴雨突至，我抱着被雨水泡胀的课本冲进办公室，撞见他西装革履的丈夫在收拾行李，公文包上印着某外资公司的标志。

“这是你父亲的安排。”王老师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羽毛笔，”下个月就结婚，你该准备嫁妆了。”我盯着他无名指上那枚婚戒，突然想起上周在图书馆撞见他翻阅《百年孤独》，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书签，是去年校庆时我亲手折的。

那天深夜，我翻墙跑进后山竹林。潮湿的青苔沾满裤脚，远处传来王老师沙哑的咳嗽声。他背对着我站在竹林深处，月光给他的白发镀上银边，手里攥着半截折断的竹篾。”当年我追着火车跑过整个江南，就为送她这把竹梳。”他的声音混着竹叶沙沙作响，”她现在在巴黎学陶瓷，每年寄来的陶罐里都烧着釉下彩的竹叶。”

我突然明白他书房里那套青瓷茶具的来历。那天清晨，我把偷藏的银杏书签塞进他公文包，转身走进晨雾弥漫的操场。教导主任办公室的玻璃门突然被推开，王老师抱着教案冲进来，鬓角沾着不知哪里来的栀子花瓣。

“小满，去给我买包烟。”他压低声音时，我看见他颤抖的右手还攥着撕碎的结婚请柬。我鬼使神差地跑进街角便利店，货架最深处摆着半盒被压扁的熊猫烟，烟盒上印着1983年的生产日期。

大学录取通知书抵达时，王老师正在住院部走廊踱步。他偷偷把烟盒塞进我行李箱，病号服口袋里露出半截泛黄的《陶艺笔记》，扉页上用铅笔写着：”给永远在逆光生长的小满。”CT报告单上的墨迹被雨水晕开，诊断书上”肺癌晚期”几个字像烧红的炭块，烫穿我手心的银杏叶。

化疗室的消毒水味道刺得人眼眶发酸。我抱着陶艺笔记蜷在长椅上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。王老师扶着输液架慢慢走来，化疗后稀疏的白发被冷汗黏在额角。”小满，”他摘下眼镜擦拭，”当年我烧掉所有陶罐，就怕你看见我老去的模样。”

那天我们坐在医院天台，看晚霞把云朵烧成橘红色。他教我用化疗后新生的指甲蘸泥浆，在素胚上勾勒竹叶纹路。月光漫过他手背的留置针，我第一次发现，那些曾经让我羞耻的”逆爱”，原来早在他生命里扎根成林。

“知道吗？”他突然开口，陶艺笔记掉在地上泛起细碎的响声，”逆光生长的竹子，节疤里会藏着更清脆的竹笛声。”我弯腰去捡，看见他藏在枕头下的婚戒盒，天鹅绒内衬上还刻着1983年的日期。

毕业典礼那天，我带着烧制成功的青瓷茶具回到医院。王老师正在做最后的肿瘤切除手术，麻醉剂让他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。我轻轻按下呼叫铃，他摘下口罩冲我微笑，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烟盒，熊猫烟烫金的图案在无影灯下泛着微光。

如今每当我打开工作室的木门，总能闻到若有若无的烟味。那些在逆光中生长的陶罐，釉色里永远留着竹叶的青翠。去年深秋，王老师从巴黎寄来陶艺工作室的钥匙，信封里夹着张泛黄的电报：”小满，逆光处自有光。”

窗外的梧桐树又开始落叶，我捧着新烧制的青瓷茶具，看阳光穿透叶隙在茶汤里投下细碎的光斑。茶具底部的刻字渐渐清晰——1983.6.17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逆爱如何在时光里开出花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