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茶烟里的后半生》
老宅的青砖墙根下,一丛野蔷薇开得正盛。我蹲在院墙边给它们浇水时,忽然听见竹帘响动,爷爷的紫砂壶在窗台上轻轻磕出闷响。
“小满,该换茶了。”爷爷的声音混着雨丝飘进来。我慌忙把铁锹塞进木桶,抬头看见他拄着藤杖站在廊下,灰布衫上洇着水痕,像幅褪了色的水墨画。
那年我高考结束,攥着二本院校的录取通知书在爷爷茶馆里打转。八仙桌上的雨前龙井浮着层白沫,爷爷却把紫砂壶往我手里一塞:”去给王老师送信。”我愣怔间,他已踉跄着往雨里走,藤杖点地的节奏和三十年前教我写毛笔字时一模一样。
茶馆在镇西头,青瓦木檐爬满忍冬藤。王老师是镇中学的老校长,总在清晨来喝明前茶。我端着茶盘经过镇公所时,瞥见墙根躺着个破旧的藤箱,箱盖上”1958″的刻痕深深嵌进木纹里。箱盖”吱呀”一开,泛黄的《楚辞》里夹着张字条:”给小满,若遇困难,可敲东街老槐树。”
第二天清晨,我在老槐树下撞见王老师。他佝偻着背在给树苗培土,灰白头发上沾着草屑。”这树我养了四十年。”他抹了把脸,”当年饥荒,它从半米高的光杆子长到如今,靠的不是空想,是每天多浇一瓢水。”
我忽然想起爷爷总念叨的话:”种茶如做人,得耐得住春寒。”那天下午,我背着藤箱走进茶馆时,箱底压着本蓝布封皮的工作日志。翻开第一页,是爷爷清秀的小楷:”1983年立夏,新茶发芽,小满学会炒茶。”
茶馆的八仙桌渐渐空了。王老师退休后搬去城里,茶客们或病或死,唯剩茶馆墙上的老照片:扎麻花辫的少女在采茶,穿军装的青年在支农,戴眼镜的中年人伏案备课。照片边沿卷着毛边,像被岁月啃噬过的旧信笺。
深秋的某个雨夜,我蹲在茶馆后院翻找旧物。霉味混着茶香扑面而来,角落的樟木箱里躺着本牛皮笔记本,封皮烫着”茶事记”。指尖触到某页夹着的枯叶,背面是爷爷遒劲的笔迹:”1992年霜降,小满问何为茶道。答曰:火候不误,心静则成。”
翻到末页时,一张泛黄的照片从纸页间滑落。照片里爷爷抱着我站在新茶上市的人群中,他身后是漫山遍野的茶树,晨雾像乳白色绸缎缠绕山腰。照片背面写着:”小满周岁摄,愿汝如茶,经霜犹绿。”
腊月里下了一场大雪,茶馆门楣结着冰棱。我裹着爷爷的羊皮袄给王老师送春茶,路过老槐树时,树皮上的刻痕竟渗出琥珀色的树脂。王老师把茶碗搁在结霜的窗台上:”当年我饿得啃树皮,是这树根冒出地面的新芽救了我。”
开春时,我在老宅院里种下了二十棵茶苗。晨雾未散时,总能看见爷爷拄着藤杖在给茶苗浇水。他总说:”茶树要养十年方出好芽,人呐,总要耐得住这前九年的荒凉。”
去年清明,我在茶馆翻出爷爷的紫砂壶。壶身布满茶渍,嘴沿的缺口处缠着细银丝。壶底刻着行小字:”1985年冬,小满学艺不精,烫坏此壶,师父赠银丝补之。”原来当年那个冒失的学徒,是爷爷自己。
此刻我捧着紫砂壶坐在老槐树下,壶嘴袅袅升起的茶烟,与三十年前爷爷教我温杯时的模样重叠。茶烟在晨光中化作细碎的金尘,落在茶苗嫩绿的叶尖上。远处传来采茶女的山歌,像山涧清泉漫过青石阶。
茶树在春风里舒展枝叶时,我忽然明白那些被”以后怎么办”吓退的夜晚,不过是害怕看见未来的荒凉。可当我们把双手埋进泥土,让茶树在晨露里抽芽,让新绿在年轮里生长,那些未知的前路,自会在时光里长成看得见的风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