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槐树下的约定》

村口的老槐树又抽新芽了。我站在树下，望着弟弟蹲在石磨旁修自行车的背影，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飘着槐花香的春日午后。

那时我刚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，父亲把省吃俭用的八百块钱塞进我怀里，母亲在院里的石榴树下剪着被虫子啃过的菜叶。”去城里念书要听老师的话，别学你爹当年跑运输迷上赌博。”父亲粗糙的手掌擦过我泛红的鼻尖，槐花的甜香混着汗味扑面而来。

弟弟蹲在磨盘边，车链条已经拆得七零八落。他仰起头冲我笑，校服袖口沾着黑乎乎的机油，”哥，这轮子怎么转不动啊？”我蹲下身帮他重新装好齿轮，忽然发现他校服袖口磨破的洞，和当年我初中时穿的那件一模一样。

“哥，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个啥？”弟弟突然冒出这句话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老槐树的枝桠在暮色中摇晃。他脚边的石磨沾满铁锈，就像他此刻迷茫的眼睛。

那个夏天，弟弟开始频繁消失。直到九月开学那天，我在村口小卖部遇见他，他正蹲在柜台前给玻璃罐里的小虫子喂饼干。五颜六色的玻璃罐在夕阳里闪着光，像他书包上褪色的奥特曼挂件。

“你爸让我转学去县职高。”他晃了晃手里的玻璃罐，里面的小强正在啃面包屑，”老师说职高毕业生能进汽修厂，比当文员挣得多。”我捏着他指尖的烟头，突然想起上周家长会，班主任在黑板上画的那条陡峭的抛物线，此刻正悬在他头顶。

弟弟的课本开始出现在我家堂屋的条凳上。物理课本被改成扑克牌，数学公式混着烟灰飘在墙角。那天深夜，我听见父亲在里屋抽闷烟，烟灰缸里堆积的烟头像一串串问号。母亲默默把弟弟的校服叠进柜底，那件袖口磨破的蓝布衫，是我上初中时穿过的。

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，弟弟在灶台前烧掉了所有课本。火光映着他通红的眼眶，”哥，我再也不想看见这些纸片了。”他手腕上的刺青在火光中忽明忽暗，那是去年烫伤后用蓝墨水画的骷髅头。母亲默默把新买的羽绒服挂上他床头，父亲默默往他行李箱里塞了把扳手。

县职高的汽修教室里，弟弟的课桌总被堆满螺丝刀。他给破旧的三轮车换轮胎时，总会哼我教他的《少年中国说》。班主任说他像头误入羊圈的野猪，却意外发现这头”野猪”拆装发动机的速度比任何人都快。那年春天，他带着县里技能大赛的奖状回家，校服口袋里还揣着张烫金的”优秀学员”证书。

我蹲在老槐树下整理他寄来的包裹，里面是职高发的劳保手套，还有张泛黄的纸条：”哥，今天给校门口卖糖葫芦的老王修了自行车，他送了我两个山楂糖葫芦。”纸条边角卷着毛边，像被揉皱的春天。

暑假回村，发现村口小卖部的玻璃罐换成了汽修工具箱。弟弟正在给新来的快递员调试电动车，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，恍惚间又是我初中时的模样。他抬头看见我，工具箱里叮当作响的扳手突然安静下来。

“哥，我接了个汽修铺的活。”他擦了擦额头的汗，”老板说只要我考个驾照，就让我当技术主管。”槐花又开了，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工具箱上。我忽然想起父亲总说老槐树是村子的魂，原来它也会在某个春天，让枯枝长出新的芽。

现在弟弟的修车铺就在老槐树下。他给客人修车的间隙，总会给我泡杯茉莉花茶。有时我看见他教邻家小孩系鞋带，那动作轻柔得像当年母亲为我整理书包的模样。镇上的年轻人都说，这家汽修铺的技师手艺最好，因为他们老板总能把废铁烂钢变成会呼吸的机器。

上个月母亲住院，弟弟在医院陪床到深夜。他握着母亲的手说：”妈，等我把店盘出去，就带您去城里看槐花。”月光从病房窗棂漏进来，照着他腕间的刺青，那头曾经桀骜不驯的骷髅头，此刻安静地趴在他手背上。

老槐树的年轮又添了道沟壑，但树冠却比往年更茂盛。弟弟在树下支起烧烤架，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，和十五年前父亲教我算术的沙沙声奇妙地重叠。晚风带来槐花的甜香，混着孜然和辣椒面的辛香，在暮色中织成一张温柔的网。

我知道，有些人的成长就像老槐树，总要经历虫蛀和风雨，才能让新芽在伤痕处绽放。就像弟弟手腕上的刺青，曾经是叛逆的烙印，如今却成了蜕变的勋章。当月光再次爬上老槐树的枝桠，我知道，那个蹲在石磨旁修自行车的少年，终将在时光里修好属于自己的生命之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