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画框里的光》
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失去天赋是在那个梅雨季。
那天下午,我像往常一样蜷缩在画室角落的折叠椅上,任由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。画架上搁着未完成的油画,赭石色与群青在亚麻布上凝固成灰蒙蒙的团块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调色盘边缘,那里残留着去年夏天调配的仲夏夜蓝——那种能让人想起海盐与月光交融的颜料,此刻却像干涸的河床般开裂。
“小满,你的《雨巷》要交了。”林老师的声音带着焦灼。我这才惊觉画室里只剩下我们师生两人,窗台上积灰的静物写生架上还躺着半幅枯荷,叶脉边缘的赭石色已经褪成土黄。
林老师用衣袖擦拭着镜片,目光扫过我空荡荡的画架:”记得你七岁时就能临摹莫奈的睡莲。”她的话像枚生锈的硬币砸在铁皮桶上,”可现在你连伦勃朗的明暗交界线都分不清了。”
画室角落的挂钟滴答作响,我望着墙上自己去年获得的省青少年美术金奖证书,封皮上的烫金字已经微微发黑。那张画现在应该挂在市美术馆的走廊里,画中穿蓝布衫的少女撑着油纸伞,伞骨间漏下的雨滴在青石板上碎成银星——那是我用三个通宵赶出的作品,颜料里掺着父亲从江南寄来的青黛粉。
“林老师,我最近总觉得手抖。”我摸着生满老茧的右手虎口,那里还留着去年调色时烫伤的疤痕。记忆突然闪回三个月前的暴雨夜,我蜷在游戏机前连续打通七个通宵,手指被手柄磨得血肉模糊,却始终舍不得暂停《原神》的抽卡界面。
林老师沉默着递来一盒新调色盘,松节油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。”市美院附中的保送名额下周就公布了,”她翻开我的旧画册,”看看这些速写,三年前你还能捕捉到飞鸟掠过窗棂的瞬息。”
我翻开泛黄的纸页,第七页的速写本上,一只白鹭正从芦苇丛中振翅,羽毛的飞溅角度精确得如同经过计算。那是小学五年级的春游作品,当时林老师用红笔在旁边批注:”天赋像野火,烧旺了就要及时添柴。”
画室里的挂钟又响了三声。林老师突然转身打开储物柜,取出一叠泛黄的宣纸。”这是你父亲临终前托我保存的。”她展开第一张,露出我三岁时用蜡笔画的歪扭山水,”看这团山石的皴法,像不像太湖石?”
我怔怔地看着纸上稚拙的笔触,记忆突然清晰起来。父亲在世时常带我去太湖写生,他总说:”作画如养花,三天不浇水就会枯萎。”那年我八岁,在石公山写生时被毒蛇咬伤,父亲背着我跑过三里泥泞山路,我昏迷前最后看到的,是他用身体挡在毒蛇出没的灌木丛前。
“天赋从来不是天赐的礼物,”林老师将宣纸轻轻按在我颤抖的掌心,”而是需要日日浇灌的种子。”她指着纸上我三岁时画的月亮,”你看这弯月,像不像你去年金奖画里的月亮?当年你父亲教我画月相时说过,月缺时更要勤加勾勒。”
暮色漫进窗棂时,林老师往我调色盘里倒了半勺钴蓝色。这种颜料需要现研磨,研磨石与瓷杵碰撞的声响,像极了父亲当年在书房里的模样。”试试看用鼠须笔蘸松烟墨勾线,”她将一管狼毫笔放在我手边,”你父亲当年就是用这种笔法画《富春山居图》的。”
我握笔的手仍在发抖,但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出的山峦却意外地有了灵气。林老师站在画架前,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幅未完成的山水卷轴。我突然想起父亲去世那年,林老师带着我去看他最后一幅未完成的《寒山钟》——画中老僧敲响的铜钟,至今仍在美院陈列馆里嗡嗡作响。
“明天开始,每天下午三点到画室。”林老师将我的旧速写本放回抽屉,封面上”小满”两个字已经褪色成灰蓝,”我要你重新学握毛笔。”她转身时,我看见她鬓角新添的银丝在光影中泛着微光。
第二周,我带来了父亲留下的那方歙砚。青石砚台里还残留着几片干涸的墨块,像凝固的时光。林老师用镇纸压平其中一块,研磨时瓷杵与砚池的碰撞声,让整个画室都安静下来。
“研磨要像呼吸般均匀。”她示范着运笔,狼毫在宣纸上勾勒出遒劲的飞白,”当年你父亲教我时说过,笔杆要像握着父亲的手。”我的手指触到冰凉的砚台边缘,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,游戏机屏幕的蓝光映在父亲临终的脸上,他最后的微笑里还带着期待。
三个月后的初雪清晨,我站在美院附中的报名处,看着自己重新填写的报名表。速写本上新增的《雪夜归舟》得了林老师的朱批:”笔法已入门,记得常来添柴。”我摸着封皮上烫金的”小满”二字,突然明白父亲临终前为何坚持让我学画——那些在宣纸上晕染的晨昏,那些被松烟墨浸润的岁月,都是他留给我的铠甲。
画室储物柜最深处,我发现了父亲留下的日记本。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枯荷,墨迹记载着某个夏夜:”小满画了九十九朵睡莲,第十朵才开得端正。”最后一页的日期停在我九岁生日那天,钢笔字迹被泪水晕染:”天赋会枯萎,但教画的人不会。”
春风再次吹开画室的木窗时,我重新拿起那支鼠须笔。林老师站在画架前,鬓角的银丝在晨光中闪烁如星。我们同时落下笔锋,墨色在宣纸上蜿蜒成溪,惊醒了沉睡的远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