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夏夜未央》

高考结束的夜晚，蝉鸣在纱窗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。我蜷缩在老式铁架床上，任由空调冷风裹挟着潮湿的空气从缝隙里钻进来。手机屏幕在黑暗中明明灭灭，最后定格的分数像枚褪色的邮票，盖在青春的邮戳上。

父亲推门进来时，我正对着窗玻璃呵气画圈。他粗糙的指节轻轻抹掉我鼻尖的雾气，月光突然从云层裂开缝隙，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”老槐树又开花了。”他蹲在床边，袖口沾着刚摘的栀子花瓣，”记得小时候你总说，等树影爬满墙，就该去镇上读书了。”

我望着天花板上摇晃的吊扇叶片，忽然发现那些被反复擦拭的玻璃窗上，竟映出了无数个自己。十七岁的、十二岁的、甚至更早的，每个时空里的我都举着不同的课本，却都朝着同一片星空。手机突然震动，班级群消息不断弹出，有人晒出录取通知书，有人讨论着填报志愿的攻略，而我的对话框里始终只有零星几个表情包。

凌晨三点，窗外的光开始变得稀薄。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像把银色的梳子，将夜色梳得参差不齐。耳机里循环播放的《夜空中最亮的星》突然有了新的注解，副歌部分总让我想起物理老师说的”宇宙大爆炸”。那些在试卷上反复出现的公式定理，此刻都化作无数光点，在黑暗中勾勒出星系的形状。

“要听蝉蜕的故事吗？”父亲不知何时坐在我身边，掌心的茧子蹭过我的手背。他指向院角那棵歪脖子槐树，树皮皲裂处嵌着去年留下的蝉蜕，半透明的躯壳在月光下泛着珍珠光泽。”蝉要蛰伏四年，才能换来五个月的歌唱。”他声音里带着沙纸打磨过竹笛的质感，”就像你，现在只是刚刚破茧。”

晨光染白窗棂时，我发现枕头边多了个玻璃瓶。里面泡着几颗槐花，淡黄花瓣在清水中舒展如初生的蝶。母亲系着褪色的碎花围裙在厨房忙碌，蒸汽模糊了她的轮廓，却让手机屏幕上的志愿填报指南愈发清晰。我忽然明白那些年父亲为何总在深夜擦拭眼镜——当我们仰望星空时，他正在地上擦拭现实的倒影。

七月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。我抱着物理竞赛的省赛证书躲进书房，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。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，父亲举着伞站在廊檐下，西装裤脚还沾着泥点。”当年送你去县城读书，”他摘下眼镜擦拭，”也是下着这样的雨。”记忆突然闪回十二年前，同样湿漉漉的校门口，我攥着录取通知书哭得像个孩子，父亲背对着我把伞柄塞进我掌心。

暴雨在黎明前停歇，云层裂开缝隙漏下鱼肚白。我站在老槐树下，看父亲将泡发的槐花装进保温杯。他转身时，我注意到他鬓角新添的霜色，像树皮上蜿蜒的纹路。”知道为什么老槐树能活六百岁吗？”他摘下草帽扇风，”每片叶子落了又长，根却始终扎在同一个坑里。”晨露在槐叶上滚动，折射出七种颜色的光。

填报志愿的夜晚，台灯在志愿表上投下温暖的光晕。我反复摩挲着”天体物理”四个字，忽然想起高考前最后那道大题：估算宇宙中恒星与行星的比例。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，此刻都化作星图上的坐标。母亲端着切好的西瓜进来，冰凉的甜瓜与滚烫的志愿表形成奇妙对峙。

录取通知书抵达那天，蝉鸣正达到鼎盛。我站在老槐树下拆开快递，阳光透过层层包裹在信纸上跳跃。父亲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，他手里攥着泛黄的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》，书页间夹着当年我的模拟卷。那些被红笔圈点的错题，如今都变成了银河里的星星。

临行前夜，我在老槐树下等父亲。月光把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，像两棵根系相连的树。”带这本吧。”父亲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，里面躺着褪色的物理竞赛奖状和十二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。”当年你问为什么总在深夜做题，”他摩挲着盒盖上的划痕，”因为有些问题，要等星光满格时才能听见答案。”

高铁启动的瞬间，我看见老槐树的剪影在车窗上摇曳。风把父亲的声音揉碎在耳畔：”记住，每个迷路的日子，星空都在替你校准方向。”窗外风景如流水般后退，我知道那些在试卷上战斗过的深夜，终将成为穿越星海的船票。而此刻，我正握着青春最明亮的船桨，驶向属于我的浩瀚宇宙。

暮色中的老槐树依然沉默伫立，树冠间漏下的光斑在青石板上跳着永恒的圆舞曲。我知道当某年某月我再次归来，树皮上又会多道年轮，就像人生这场漫长的考试，每个答案都通向新的考卷。但此刻的平静如此真实，仿佛连时光都放轻了脚步——这或许就是成长最温柔的馈赠：当我们终于学会独自掌舵，连风浪都成了航行的注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