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雪域之约》

海拔六千米的雀儿山脚下，我望着冰川融化的溪水在玛尼堆前蜿蜒，突然听见二十年前那个夏天的风铃在耳畔摇晃。那时我十八岁，在敦煌莫高窟做志愿者，遇见了来自江南的赵敏。

她总穿着月白色长裙，发间别着银丝编制的蝴蝶簪。在修复壁画时，她会对着斑驳的《维摩诘经变图》发呆，指尖在残缺的衣袂间游走：”你看这画师把菩萨的璎珞画了九十九道，偏少了一道。”我递过赭石颜料，听见她对着残卷低语：”我偏要勉强。”

那是个暴雨突至的黄昏。我抱着刚修复的经卷往库房跑，雷声碾过鸣沙山时，她突然拽着我躲进洞窟。雨水顺着穹顶的裂缝倾泻而下，在青金石颜料上汇成蜿蜒的溪流。她指着壁画里被水渍模糊的飞天，眼睛亮得像是月牙洞里的雪：”你看这水痕像不像银河？古人用青金石颜料作画，说星砂落人间才会显灵。”我摸到她冻得发红的手指，她却把掌心贴在我手背上，像捧着一簇将熄的火苗。

后来我们常在凌晨的藏经洞相遇。她教我辨认矿物颜料里的星辰，我带她触摸壁画剥落的金箔。有次她指着《药师经变图》里的药草说：”这曼陀罗叶是画师用孔雀石研磨的，你们江南的雨季能养出七色花吗？”我笑着摇头，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腕，在摇曳的酥油灯下认真道：”那我便偏要种出七色花。”

九月的敦煌开始飘落第一片胡杨叶时，她行李箱里突然多出个青瓷罐。我掀开盖子，敦煌石砚的墨香混着江南的茉莉香扑面而来。”这是我在龙尾山寻到的砚台，”她指尖摩挲着冰纹釉面，”古人说墨分五色，你看这裂痕像不像雪线？”我望着她眼尾的朱砂痣在烛光中摇曳，突然明白她说的”勉强”二字——像鸣沙山月牙泉里倒映的流云，明明该随波逐流，偏要逆着月光生长。

霜降那日，她背着画具要回苏州。在莫高窟九层楼前，她突然转身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。层层展开是块风干的杏皮，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：”遇雪则化，遇阳则绽。”我望着她睫毛上的冰晶簌簌而落，想起她曾指着敦煌壁画里的”千手观音”说：”这手势叫’降魔印’，是佛祖教人破除执念的。”可她分明在执念，执念着将大漠的苍茫揉进江南的烟雨。

三年后我收到她从巴黎寄来的明信片。塞纳河畔的咖啡馆里，她穿着墨绿色长裙，发间别着从卢浮宫壁画复刻的银丝蝴蝶簪。”我在修复达芬奇的《岩间圣母》。”她指着画中圣母衣褶的笔触，”达芬奇用十六种蓝色叠加，可最后那抹钴蓝总是不够饱和。”我望着她眼角的细纹，想起鸣沙山的风沙在脸上刻下的沟壑。

冬至那天，她突然出现在敦煌机场。行李箱里装着从法国带回来的矿物颜料，还有块刻着”千手观音”的汉白玉残片。”我偏要勉强。”她把颜料倒进我的调色盘，朱砂与石青在雪地里晕染出晚霞。我摸到她掌心的茧，那是修复壁画时被金箔划伤留下的痕迹，像极了二十年前她教我辨认的”星砂纹”。

如今我们在海拔五千米的藏区经营着民宿。每个清晨，她都会带着画板去冰川写生，回来时发间别着风干的格桑花。有游客问起她为何选择这里，她指着墙上挂着的敦煌飞天藻井图案：”你看这飞天绕了九圈才触到佛光，爱情不也是要九死九生才能圆满？”我望着她鬓角新添的霜雪，想起她曾说：”我偏要勉强，是让大漠的月光照进江南的雨巷，是让塞纳河的波光倒映在月牙泉里。”

去年深秋，她突然病倒。在兰州医院醒来时，她攥着块风干的杏皮，眼睛却亮得像雪夜里的银河。”我梦见壁画里的七色花开了。”她笑着流泪，”原来古人说的’青绿山水’，是把整个春天的雨都揉进了石青里。”我握着她布满针孔的手，突然明白她说的”勉强”——是像鸣沙山流沙一样，看似随波逐流，实则每粒砂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。

今年春天，她带着新绘的《雪域佛国图》回来。画卷里，格桑花与胡杨树在冰川下共生，飞天衣袂间流转着敦煌的月色与塞纳的晨光。她在卷轴末题了句：”愿此生如敦煌壁画，千年不褪朱砂色；若他日化尘土，亦作星砂照人间。”我望着她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泛着琥珀光，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，她把掌心贴在我手背时，说的也是这句”我偏要勉强”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们站在民宿的观景台上。她指着天际的银河说：”你看这星砂落进大漠，历经千年风沙，反而成了最亮的星辰。”我握紧她温热的手，突然懂得《爱的供养》最霸气的歌词不是”爱你一万年”，而是”我偏要勉强”——像她用矿物颜料在壁画上作画，像我在冰川融水边等了二十年的春天，像所有看似不可能的爱情，最终都成了星砂落在人间最倔强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