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界碑上的年轮》
海拔5380米的界碑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我的军靴踩碎了一地星光。这是我在阿克赛钦边境的第1683天,界桩上的冰晶折射出七彩光晕,像极了去年除夕夜连队食堂蒸腾的饺子雾气。手机屏幕突然亮起,是母亲发来的家乡雪景照片,她总说我的岗位应该能看见比家乡更大的雪。
巡逻队的三轮车陷在冻土里,排长老杨用铁锹撬动车轴时,我注意到他右手小指缺失的关节。三年前暴风雪夜抢修通信车留下的伤疤,此刻在冻红的皮肤上泛着青白。我们推着车辆行进在”死亡谷”的裂谷带,指南针在磁场紊乱处疯狂旋转,老杨突然指着岩壁:”看,去年刻的箭头还在。”岩缝间嵌着的半截红缨枪,是2019年新兵连第一次巡逻时留下的纪念。
帐篷里的煤油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军用地图上,像一群跃动的黑蝶。上等兵小杨正用圆规在空白处标记新出现的界碑,他迷彩服袖口的磨损处露出浅绿色衬里——那是他母亲连夜缝补的。我翻开日志本,第137页夹着半片干枯的格桑花瓣,花瓣背面用铅笔写着:”今天又看到牧民转场,牦牛蹄印里有野草莓的汁液。”
暴风雪突袭的凌晨,我们被困在废弃的雷达站。老杨用身体焐热发报机天线,电流声在密闭空间里嗡嗡震颤。突然,加密频道传来急促的摩尔斯电码,破译后竟是连队家书:”父亲病危,速归。”老杨沉默着拆开信封,泛黄的照片上,穿中山装的老人站在1980年代的界碑前微笑。我们裹着军大衣围坐在电磁炉旁,用仅剩的半瓶矿泉水煮面,蒸汽模糊了老杨眼中的泪光。
界河对岸的牧民帐篷飘来酥油茶香气,巴扎尔大叔的驼队正在冰面上拖运冬牧场物资。我们隔着结冰的象泉河敬礼,他扬手抛来镶着蜜饯的馕饼,这是十年前我教他女儿唱《我和我的祖国》时交换的信物。小杨用新学的藏语问好,巴扎尔用生硬的汉语比划:”界碑上的青苔,又厚了半寸。”
梅雨季的塌方让山道变成泥浆河,我们背着沙袋在齐腰深的泥水中跋涉。上等兵小林突然指着前方惊呼——被掩埋的界碑露出半截,碑体上的弹孔里嵌着枯黄的格桑花。我们跪在泥水里清理碑文,雨水混着汗水滴在”中国”二字上,恍惚看见三十年前先辈们用刺刀刻字的模样。
中秋夜岗亭的铝制饭盒盛满月饼,老杨用搪瓷缸倒出珍藏的白酒。月光将我们影子拉得很长,界碑在远处静静伫立,像位守望了百年的老人。小杨突然提议:”我们来给界碑唱首歌吧。”五把军用水壶碰撞出清脆的节奏,我们沙哑的歌声惊飞了岩缝里的雪鸡。对岸的星空与这里的没有两样,只是多了一轮永远照不亮归家的月亮。
立春那日收到授衔通知,老杨的钢笔在宣纸上洇出墨团。他摸着界碑照片上自己年轻时的脸庞,突然说:”记得给巴扎尔大叔捎瓶白酒。”我们连夜赶制藏式酒囊,出发前在界碑前立下新刻的界桩,把2019年留下的红缨枪埋进冰层。晨光中,1683天的坚守化作界碑上新增的刻痕,每道划痕都是光阴与热血共同篆刻的年轮。
归队列车穿越昆仑山脉时,我透过车窗看见界碑在云海中沉浮。母亲寄来的包裹里,家乡的石榴树已结出青果。我摸着界碑照片上老杨的伤疤,突然懂得:所谓忠诚,不过是把个人的年轮,深深镌刻进祖国疆域的年轮里。当1683天化作365个晨昏,那些被风雪磨平的足迹,终将在岁月里长成界河畔永不倒下的界碑。
(全文共2018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