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瓦罐记》
村口的青石板路上,我蹲在碎瓦堆里数瓦片。夕阳把那些棱角分明的碎屑染成琥珀色,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。父亲走后第三个月,瓦罐打碎了。
老李头蹲在我身边抽旱烟:”瓦片要按纹路砸,横七竖八敲不烂。”他布满裂痕的手指划过瓦片,青砖缝里渗出的泥浆沾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。我学着他的样子举起瓦片,铁锤砸下去的瞬间,碎片像受惊的白鸽般四散纷飞。
那是个雪夜。我裹着母亲留下的靛蓝棉袄,蹲在灶台前烧火。柴禾在灶膛里噼啪作响,映得墙上的全家福忽明忽暗。照片里的母亲正在给弟弟梳头,发梢扫过父亲的脸,暖黄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融成一片。
“阿满,别烧太旺。”母亲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。我转身看见她站在门槛外,棉鞋上沾着新踩的雪。她摘下毛线帽,发间银丝在火光里闪动。”菜窖里的腌萝卜还有,明早给你蒸萝卜糕。”
那天之后,我总能在碎瓦堆里找到新瓦片。老李头教我辨认”龙鳞瓦”的纹路,王婶送来包着红纸的糯米粉,张铁匠把打铁的火星子当引线教我烧窑。碎瓦渐渐拼成新的图案,像母亲绣在枕巾上的并蒂莲。
春分那天,我在窑洞前遇见了赵阿婆。她拄着枣木拐杖,蓝布头巾下露出几根银发。”丫头,来帮我把东墙根的瓦罐搬进去。”她说话时,我看见瓦罐上的彩绘残缺不全,像被雨水冲刷过的蝴蝶。
瓦罐里的腌菜还冒着热气。赵阿婆用布满老茧的手掰开罐子:”这是你娘当年腌的梅干菜,她走那年罐子裂了缝。”我摸着罐沿的裂痕,突然想起母亲最后一次系围裙的模样。那天她教我包粽子,糯米漏进衣襟也浑然不觉。
梅雨季来临时,我病得说胡话。张铁匠连夜背着我在泥泞里走十里路,诊所的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棵歪脖子老槐树。医生母亲扎着白围裙,银镯子碰着药罐叮当作响。”喝完这碗药,再睡一觉就okay啦。”她把温度计含在嘴里吹气,睫毛上沾着细小的药末。
康复那日,我在菜园里遇见王婶。她正在摘豆角,竹篮里躺着刚采的艾草。”给你娘蒸的艾草团子,尝尝合不合胃口。”蒸笼掀开的刹那,白雾裹着艾草香漫过来,恍惚间又看见母亲在灶前忙碌的身影。
深秋的晒谷场,老李头教我烧龙窑。窑洞里码着新做的瓦罐,青砖垒成的拱门在暮色中泛着幽光。”瓦罐要经三把火,头把火定形,二把火补裂,三把火养光。”他往窑口撒了把稻壳,火光突然窜起,映着他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。
当第一缕晨光照亮烧制好的瓦罐时,我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。母亲的朋友都来了——赵阿婆端着新腌的酱菜,张医生母亲捧着晒干的金银花,王婶送来刚磨的豆浆。那些曾经破碎的瓦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,罐口绘着的牡丹、莲花、并蒂莲次第绽放。
如今村口的碎瓦堆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。老李头教新来的学徒认瓦,王婶教孩子们编竹篮,张医生母亲给摔伤的村民包扎。每当有外乡人问起,我们就指着墙上的全家福说:”看,这才是真正的团圆。”
前些日子收拾老屋,我在箱底发现个褪色的蓝布包。里面躺着半块碎瓦,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”平安”。忽然明白那些破碎的瓦片不是终点,而是无数双手托起的星河。母亲用她的爱把每个裂痕都变成光的来路,而我们将这些光重新熔铸,让爱永远滚烫。
窑洞里的火光又亮了,这次映着七个不同的影子。赵阿婆在揉面,张医生母亲在切药,王婶在编竹篮,老李头在烧窑,我的手和他们的手叠在一起,像七根火柴同时擦亮夜空。瓦罐在火中发出细微的脆响,那是岁月在歌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