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银杏笺》
整理母亲的遗物时,我在红木五斗柜深处翻出了那只磨砂玻璃罐。玻璃罐底压着张泛黄的银杏叶,叶脉间凝固着1998年的秋阳。母亲临终前三天曾握着我的手说:”囡囡,这个罐子装着咱们娘俩的约定。”
那是个飘着细雪的清晨,我蹲在省肿瘤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,看母亲枯瘦的手指在消毒水气味中划动。她化疗后新生的黑发像蒲公英般贴在额前,却固执地要把围巾绕到下巴。”别怕,等开春了咱们去香山看银杏。”她笑着往我手心塞了颗水果糖,糖纸上的金鱼图案被泪水洇得模糊。
我至今记得她咽气时窗外的梧桐树。树梢积着新雪,住院部顶楼的风铃叮叮当当响。护士说母亲最后念叨的是”糖罐子”,我摸到她枕边空荡荡的床头柜,那罐装着水果糖和银杏叶的玻璃罐,已经陪她度过了七个春秋。
整理遗物时惊醒了尘封的记忆。1993年的深秋,母亲把刚满月的我裹在鹅绒被里,踩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去邮局寄信。她从樟木箱底翻出个蓝布包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铁皮盒。”每个盒子里装着囡囡满月后的第一片落叶,等她出嫁时…”话没说完就被邮筒投递员打断:”同志,这包裹要贴三个邮票呢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母亲在纺织厂工会工作,每个周末都会给住院的孤寡老人送饭。她总说这些老人像银杏树,看着枝叶凋零却依然坚守着最后的秋天。有次她带我去探望独居的赵奶奶,老人颤巍巍地从樟木箱里捧出个红绸包,里面是母亲年轻时在车间获得的”先进生产者”奖状。
2003年非典肆虐时,母亲作为志愿者在隔离病房值了三十个昼夜。她每天都会把写满笔记的牛皮纸袋放进我的书包:”这是给囡囡的抗疫日记。”后来我在她笔记里发现张字条:”4月17日,护目镜起雾时,看见窗台上晾着晒干的银杏叶,像星星落在消毒水味道的风里。”
去年整理旧物,我在母亲更衣柜深处找到个铁皮盒。盒盖上用红漆写着”囡囡十八岁生日”,盒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三年来的银杏叶标本。最底层的信纸上,母亲用蓝墨水写着:”当这片银杏叶飘落时,记得给窗台上的多肉浇水。”
此刻我站在母亲生前常坐的藤椅前,阳光穿过老式台灯的雕花罩,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玻璃罐里的银杏叶在光晕中舒展,仿佛母亲正在某个时空朝我微笑。窗台上的多肉植物抽出嫩芽,叶尖凝着露珠,像极了那年她教我写的”泪”字。
暮色漫进房间时,我轻轻将玻璃罐放回五斗柜。柜门合拢的瞬间,忽然听见风铃叮咚作响——原来住院部顶楼的梧桐树又抽新芽了,细碎的光影在玻璃罐上跳跃,恍惚间看见母亲站在银杏树下,把装满岁月的糖罐塞进我手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