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第七次独奏》
我总在立秋后的第一个周末去琴房。窗外的梧桐叶开始泛黄,阳光斜斜地穿过琴谱架,在黑白琴键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这是独属于我的仪式,像某种与时光和解的暗号。
十七岁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。父亲在建筑工地摔断腿时,我蜷缩在琴房里反复弹奏肖邦的《夜曲》。手指被琴键磨得通红,却总也弹不出记忆里那个清冷的秋夜——母亲把琴谱摊在餐桌上,说要给父亲买架二手钢琴。油墨未干的琴谱被风吹得哗哗作响,像在嘲笑我们囊中羞涩。
“要不要试试用手机录音?”同桌林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。他总是这样,像突然出现的雪地里的蒲公英。我慌忙合上琴盖,琴谱散落一地。那些浸着泪痕的音符,终究没能等来那架钢琴。
后来每个周末,林舟都会准时出现在琴房。他带着自己改装的录音设备,把我的演奏录下来反复分析。”第三小节左手应该用延音踏板。”他的圆框眼镜蒙着薄雾,手指在谱面上画着箭头,”就像你弹《月光》时,手腕要像猫一样轻盈。”我渐渐发现,那些被生活揉皱的音符,在他那里总能重新舒展。
高考前夜,琴房停电。应急灯亮起的瞬间,我看见林舟站在阴影里,怀里抱着个破旧的录音机。”我改装了线路,现在能直接连接音响。”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,”以后不用非得去琴房了。”我接过那个锈迹斑斑的机器,金属外壳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。
蝉鸣最盛的七月,林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我抱着录音机在琴房坐了一整夜,直到东方既白。手机屏幕亮起时,是母亲发来的消息:”你林叔叔去非洲援建了,说是要待三年。”那个总在琴房出现的身影,终究成了时光里褪色的剪影。
最后一次见到林舟,是在机场。他背着吉他箱,往安检口塞给我一叠手写的乐谱。”这些是我整理的练习方法,”他笑着抹了把汗,”以后你随时可以找我。”我接过那些泛着墨香的纸页,突然发现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乐理公式,像他留在时光里的地址。
现在我的琴房墙上挂着七把不同年代的琴,每把琴的琴身都刻着不同的名字。最旧的那把是父亲用第一笔工资买的二手琴,琴键上至今留着指甲盖大小的凹痕。每当手指抚过那些凹痕,就能听见二十年前那个秋夜,母亲在昏黄台灯下试琴的沙沙声。
上周整理旧物,翻出林舟留下的录音机。按下播放键的瞬间,肖邦的《夜曲》穿越时光在空气中流淌。我忽然明白,那些曾经需要他人来校准的音符,原来早在母亲教我识谱时,就刻进了血脉里。就像山间溪流终将汇入大海,但每颗水珠都记得最初坠落的轨迹。
窗外的梧桐叶又黄了几分,阳光依旧斜斜地落在琴键上。我轻轻抚过琴身,听见时光深处传来清越的回响。或许真正的精神寄托,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人,而是那些在岁月长河里,始终愿意与你共鸣的,永恒的旋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