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第七次抬头》

我至今记得那个飘着细雪的下午。教室玻璃窗上凝着薄霜，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沉，像无数细小的白蝴蝶。数学课代表收作业时，我盯着卷面上刺目的红叉，喉咙发紧得咽不下那口暖气。第七次抬头时，余光里忽然掠过一片雪青色。

那是初二转学来的苏老师。她总穿着洗得发白的米色毛衣，袖口卷到手肘，露出被粉笔灰染黄的腕骨。此刻她正站在教室后排，用冻得通红的指尖轻轻摩挲我的试卷。我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细雪，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。

“这道解析几何，”她忽然转头，声音像浸了蜜的棉絮，”你有没有试过把辅助线画在圆规上？”教室里响起零星的笑声，她却自顾自地俯身，在草稿纸上画出弧形的辅助线。我这才注意到她左手缠着医用胶布，虎口处结着暗红色的痂。

那天之后，我总在她办公室的窗边写作业。玻璃罐里养着几株风干的芦苇，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。她批改作业时习惯把红笔夹在耳后，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外婆纳鞋底时总要把顶针别在耳后。某个黄昏，她忽然把批改好的试卷推过来：”这道大题，”她指着最后一道应用题，”答案不是简单的数字，是两个相爱的圆在坐标系里找平衡点。”

期中考试前夜，我抱着试卷在操场游荡。教学楼灯火通明，却照不亮我手心的冷汗。绕到天台时，看见她裹着褪色的蓝围巾，正在给流浪猫喂冻硬的馒头。月光下她银白的发梢泛着微光，像撒了层细盐。她抬头望向教学楼方向，风掀起围巾的一角，露出里层别着的米色羊毛护腕。

“当你在坐标系里画那个圆时，”她突然开口，”有没有想过圆心其实是别人看你的眼睛？”我愣住时，她正把最后一块馒头揉成团塞进猫碗里：”小猫们都知道，只要抬起头，总有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凝望。”

后来我才知道，她每天批改作业时都会在草稿纸角落画只流泪的猫。那些画被学生们传阅时，她只是淡淡地说：”每只猫都在等有人对它说，你看，我看到了。”直到毕业典礼那天，她塞给我个铁皮盒，里面躺着十二张草稿纸，每张都画着不同姿势的猫，每只眼睛都朝着教学楼方向。

去年冬天回母校演讲，站在当年那间教室窗前。阳光穿过同样的玻璃窗，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我看见穿校服的孩子们在走廊追逐，忽然想起苏老师耳后那支红笔。她总说”数学不是计算，是丈量世界的眼睛”，如今这句话贴在走廊尽头的公告栏上，边角被岁月磨得发毛。

风卷起一片枯叶，我仰头望向三楼拐角。那个永远背着手批改作业的身影，像被时光凝固的雕塑。忽然有细碎的声响从头顶传来，抬头时，一片雪花正巧落在睫毛上。阳光穿过它，折射出细小的彩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