橘子树下的秘密
那年春节前夜,我蹲在厨房瓷砖上偷吃砂糖橘时,窗外的梧桐树正簌簌抖落最后一片枯叶。妈妈把最后一筐砂糖橘码进樟木箱时,铜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响像极了大年初一的鞭炮声,只是那声响里藏着比爆竹更重的分量。
妈妈总说这棵老橘子树是她的青春。记得八岁那年冬天,她踩着板凳给树干刷白漆,我偷喝她装糖浆的搪瓷缸,结果被粘在树杈上的蜘蛛网粘住了头发。她一边用竹竿戳我脑袋一边笑:”橘子树比你还淘气。”现在想来,那些年她用红绸带系在树梢的许愿结,怕不是给我系下的。
“小馋猫又来偷吃?”妈妈从米缸里舀出红糖糍粑的声音惊得我手一抖,砂糖橘滚进灶膛的柴灰里。她枯树枝般的手指捏住我耳朵时,灶膛里爆开的火星子正映着墙角那箱贴着老式商标的砂糖橘,玻璃罐里腌的陈皮像琥珀色的云朵。
“妈,就尝一颗……”我缩在褪色的蓝印花被褥里,看着她用抹布擦着砧板上的橘皮屑。月光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棂斜切进来,在她银白的发梢织出细密的网。忽然想起上个月翻出压箱底的铁皮盒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个橘子标本,每个都用毛笔写着日期——那是她每年春节前夜必做的仪式。
“去年你表哥结婚,你表叔捎来两筐砂糖橘,说是广东新会的品种。”妈妈把最后一块腊肉挂进风干洞,木钩与铁架相碰的声响惊醒了墙角的狸花猫。它蹭着我的小腿肚子舔去我额头的灰,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应答,就像那年她抱我坐在橘子树下看星星时的呼吸。
被赶出家门那晚,天空飘着细雪。我揣着装着橘核的塑料袋往村口走,身后传来铁门落锁的闷响。雪地上歪歪扭扭的脚印延伸到小溪边,我蹲在结冰的水面投下橘核,看它们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。对岸有星星点灯的窗户,其中一扇忽然亮起,妈妈举着油灯站在窗前,灯光在她肩头织出毛茸茸的金边。
“带着这个。”她抛过来一个裹着报纸的包裹,橘皮在雪地里散发出清冽的香气。我摸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砂糖橘,每颗都用红绳系着标签,歪歪扭扭写着”小满成长日记”。
第二天清晨,我在村口的茶馆遇见卖糖画的张伯。他正用铁勺在雪地画出金灿灿的橘子,听见我唱着走调的《春节序曲》突然笑出声:”小崽子,你妈给你留了三十斤砂糖橘在老宅偏屋。”我抱着装满橘子的竹篓往家跑,发现每个橘子都系着鹅黄色的小标签,上面画着不同年份的太阳。
推开老宅院门时,正撞见妈妈在井台边洗橘皮。晨雾里她的蓝布衫像朵温柔的云,竹篮里码着青黄相间的橘子,每颗都用麻绳串成小串。她抬头冲我笑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朝阳:”尝尝新摘的,比去年甜。”
去年除夕守岁时,我发现自己压在枕头下的铁皮盒里,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个橘子标本。最底下那张泛黄的纸条写着:”小满十八岁生日,愿她永远记得橘子树下的星星。”窗外的老橘子树沙沙作响,枝头新结的果实泛着翡翠般的光泽,让我想起妈妈刷树干时,那些藏在皱纹里的笑声。
如今我站在城郊的超市货架上,看着货架上的砂糖橘包装袋印着”新会核心产区”字样。指尖抚过玻璃罐上”年货专供”的标签,忽然听见记忆深处传来锁孔转动的声响。那些被时光腌入味的橘子,原来都藏在妈妈用皱纹编织的密码里,等待某个雪夜破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