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玻璃杯里的月光》
初秋的雨丝斜斜地落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,我望着邻座那个总爱把袖口卷到手肘的年轻人,他正用勺子搅动着冷掉的拿铁。深褐色的液体在瓷杯里打着旋,像极了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,他杯底残留的咖啡渍。
那时我刚从南方调来这座北方小城工作,在人才市场签合同时,发现邻座座位上坐着个穿褪色牛仔外套的男孩。他正在用手机查地图,屏幕蓝光映得他颧骨发亮,突然抬头时,我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。
“这里离公司远吗?”他问得突兀,指了指我身后的公交站牌。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,原来他以为我是来问路的。后来我们才聊到是同一家公司的,他叫林深,是技术部的。
茶水间的咖啡机每天清晨都会准时发出嗡鸣。林深总在咖啡壶旁徘徊,像只闻到猎物气味的松鼠。有次我撞见他偷偷往咖啡里加方糖,被行政部的王姐逮个正着。”年轻人要注意血糖”,她敲着咖啡机说这话时,林深涨红了脸,却把糖罐往我手里塞:”你爱喝甜的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这个总把袖口卷到手肘的男孩,初中时因为把校服袖子卷得过高,被教导主任罚站了整整两节课。他父亲是建筑工人,总在工地摔断手,所以母亲 forbid 他穿过于花哨的衣服,”省得让人看笑话”。
去年深冬的平安夜,我在加班到凌晨的办公室发现林深蜷在消防通道的台阶上。他裹着从仓库顺来的防寒棉被,手里还攥着半包发硬的压缩饼干。那天他红着鼻头说:”我总觉得自己是块废铁,连机器都比不过。”我递给他温好的姜茶,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掌心全是冰碴子。
后来他开始频繁迟到,工位上堆满了从二手市场淘来的零件。有次项目汇报,他指着投影幕布上的电路图说:”你看,这就像我们的人生,总要有几个关键节点才能接通电流。”会议室里响起零星的笑声,只有我注意到他后颈渗出的细汗。
真正让我心惊的是上个月暴雨夜。林深浑身湿透冲进公司,怀里抱着个摔裂的显示器。他颤抖着说:”客户临时要加急,我……我拆了家谱。”我这才想起他总把族谱挂在办公室墙上,泛黄的宣纸上写着”勤能补拙”。
那天我们蹲在楼道里修显示器,螺丝刀划破了他的手套。他突然说:”你知道吗?小时候我总幻想自己是一棵银杏树。”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窗外暴雨中的银杏正在疯狂落叶,金黄的叶子像无数只挣扎的手。
“树根扎得越深,树冠就长得越摇晃。”他沾着螺丝钉的指尖在显示器上画圈,”但只要树干够直,风再大也折不断。”后来我才知道,他父亲最后一次修脚手架时摔断了腰椎,母亲在菜市场摆摊维持生计。
今年春天我搬去新公寓时,特意在阳台上种了株银杏幼苗。有天下班早,看见林深蹲在楼下花坛边,正用树枝给幼苗浇水。他转头时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:”听说银杏要十年才能开花?”
我们坐在单元楼的台阶上,他掏出个铁皮盒。里面躺着去年平安夜那包压缩饼干,已经长出了霉斑。”我藏了整年,想着哪天给你个惊喜。”他挠着头傻笑,袖口卷到手肘的姿势和记忆中一模一样。
上周末暴雨再次来袭时,林深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。他举着把破旧的透明雨伞,伞骨上缠着胶带。”他们说这种伞撑不了雨,”他鼻尖沾着泥点,”可我试过了。”我们挤在伞下往地铁站走,他突然说:”我父亲临终前说,人就像电路板,总有些焊点会脱落。”
此刻咖啡馆的玻璃窗蒙着水雾,林深又在搅动他的冷掉的拿铁。我注意到他袖口卷到了手肘上方两寸的位置,露出的腕骨上缠着创可贴。他抬起头时,我看见他左眼下方有块淡青色的疤,像片枯萎的银杏叶。
“其实我早该道歉的。”他突然开口,声音比拿铁还冷,”总觉得自己是块废铁,却硬要当发电机。”我摇摇头,想起他修显示器时说的那句话:”树干够直,风再大也折不断。”
玻璃窗上的雨滴突然静止了,变成无数个晃动的光斑。林深伸手去触碰,指尖却只触到冰凉的玻璃。他转过头,我们同时看见对面商场橱窗里的倒影——两个同样卷起袖口的身影,正隔着玻璃相望。
雨不知何时停了,月光穿过云层落在林深肩头。他摘下眼镜擦拭,镜片上蒙着的雾气渐渐散去。我看见他眼底的光,像极了三年前那个在人才市场签合同时,初秋的阳光落在他卷起的袖口上。
走出咖啡馆时,我看见林深把冷掉的拿铁放在长椅上。他伸手去够玻璃杯沿,却在触碰的瞬间缩了回来。那只缠着创可贴的手,始终停在距离杯子半寸的地方。
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两棵并排生长的银杏树。我知道有些树根终归要分开,但只要树干够直,总会在某个秋天,看见金黄的叶子在风中相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