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听诊器里的春天》

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浮沉，我蜷缩在病房角落，看着母亲第三次把听诊器贴在我胸口。她白大褂的衣角扫过我的被单，像片片飘落的雪。我屏住呼吸，任由那冰凉的金属贴着肋骨游走，直到她突然惊呼：”左肺有湿啰音！”

这是母亲第三次在深夜值班后来看我。前两次她只是草草检查便匆匆离开，此刻她眼下的青黑几乎要压到眼尾，发梢还沾着抢救室残留的药粉。我盯着她胸牌上”心内科主任”几个字，突然发现她左手无名指的戒痕又深了几分。

“你发烧三天了还不好好休息。”她摘下听诊器时，金属搭扣”咔嗒”一声落在我掌心。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初中时她总这样检查我的体温，那时她还是急诊科医生，白大褂口袋里永远揣着薄荷糖，说能驱散打针时的恐惧。

“医生自己也会生病。”我别过脸去看窗外，住院部顶楼的玻璃天窗正在下雨，水珠顺着钢化玻璃蜿蜒而下，像道道蜿蜒的泪痕。母亲突然蹲下来，将听诊器贴在她胸口：”我昨天值完24小时班，心跳停了三次。”她声音发颤，白大褂下摆沾着抢救时的血渍，”在抢救室，我看着你父亲躺在隔壁病床，心电监护变成直线。”

我这才想起父亲半年前突发心梗离世。那天母亲抱着他冰冷的身子在抢救室门口哭了一夜，第二天就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医院。后来她总说心内科的死亡率太高，每次查房都会多停留几分钟，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逝去的生命重新找回来。

“所以你总在逃避。”我突然问。母亲愣了愣，听诊器从她指间滑落，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她弯腰去捡，白大褂下摆扫过我的床沿，露出腰间系着的红丝带——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丝巾，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。

“逃避什么？”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。我望着她手背上细密的针孔，想起上个月她值班时，我发高烧打点滴，她却因为抢救病人错过了最后一班地铁。那天我躺在空荡荡的病床上，看着护士换完班离开，手机里躺着三条未读信息，都是父亲生前最爱的那家老字号的订花短信。

“我得了哮喘。”我突然说。母亲手中的听诊器停在半空，金属表面映出她瞬间苍白的脸。她突然站起来，白大褂带起一阵冷风，”为什么现在才说？”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，”你父亲走前就查出这个病，你明明知道。”

窗外的雨突然大了，雨滴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声响。我望着母亲被雨水模糊的倒影，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暴雨夜。父亲在工地摔断腿时，母亲连夜从医院赶回去，却在半路接到电话说工地塌方。她抱着父亲残缺的腿在雨里走了三公里，白大褂被雨水浸透，裤脚沾满泥浆，却始终没让父亲知道她为了凑医药费，把家里存折上的数字都记错了。

“那天你说要转去急诊科，我就知道要出事。”母亲的声音突然哽咽，”你父亲走后，我总觉得自己欠你的。”她颤抖着解开白大褂第一颗纽扣，露出锁骨下方淡粉色的疤痕——那是父亲最后的心肺复苏留下的印记。

我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公园长椅上，看见母亲扶着穿校服的女孩走过。女孩手里攥着哮喘吸入器，母亲蹲下身帮她调整角度，阳光穿过梧桐叶在他们之间织出细碎的光网。当时我以为那是她新收的实习生，直到现在才明白，原来她早就把那个孩子当成了女儿。

“为什么不说？”母亲的声音像被雨水泡发的旧纸，”我总以为当医生就能治愈一切。”她突然握住我的手，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听诊器传来，”明天开始，我每天提前两小时来查房，周末陪你去江边看樱花。”

我低头看着她手背上那些针孔，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，她总用听诊器贴在我胸口听心跳。那时她戴着毛线手套，说这样就不会弄疼我。现在她的手背上也有这样纵横交错的针孔，像张布满沟壑的地图。

雨停了，阳光穿透云层落在病房。母亲的白大褂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，她胸牌上的”心内科主任”几个字突然变得清晰。我摸着床头柜上的听诊器，金属表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。原来爱从来不是宏大的誓言，而是某个深夜的惊呼，是沾着药粉的白大褂衣角，是锁骨下那道淡粉色的疤痕，是终于说出口的”对不起”。

窗外樱花开了，母亲正在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。水珠顺着叶片滑落，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。我突然明白，当两个灵魂找到共鸣的频率，再遥远的距离也能被爱的声波穿透。就像那支被磨旧的丝巾，终会在某个春日，重新系上母亲最爱的那件白大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