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门后的春天》
九岁那年的春天,我第一次学会用门缝与春天对话。
记得那个闷热的午后,我攥着数学月考卷子躲进房间,把木门从里外都反锁上。卷面上刺眼的红色数字像一串火苗,把”应用题”三个字烧得焦黑。我蹲在地板上,把考卷折成纸飞机投向窗外,看着它撞在晾衣绳上翻了个跟头。
“小满!”妈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带着被热浪扭曲的颤音。我蜷在堆满乐高积木的地毯上,听着钥匙转动声在门外渐近。当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时,我忽然意识到,只要把门锁插上,就能把整个世界都关在门外。
那天晚餐的餐桌上,妈妈破天荒地没问成绩。她端来青瓷碗盛的糖醋排骨,琥珀色的酱汁在油光发亮的瓷盘里晃荡。我盯着排骨上焦糖色的脆壳,听见自己用筷子磕碰碗沿的声音,像极了那天在考场里被踩碎的草稿纸。
“今天数学老师说你解方程时总忘记加负号。”妈妈的声音比晚风还轻。我猛地抬头,发现她正用筷子尖戳着盘子里的一块排骨,那块排骨恰好被酱汁染成了方程式里最常用的红色。
那天夜里,我听见门锁咔嗒合上的声音格外响亮。月光透过窗棂爬上书桌,照见妈妈伏案批改作业的背影。她总说自己是数学老师,却在我心里成了最会解方程的人——当我在人生这道应用题里卡壳时,她总能用最朴素的步骤告诉我:先打开房门,再拆解情绪,最后把眼泪和试卷一起放进红烧菜的浓汤里。
十二岁生日那天,我故意把房门锁换成密码锁。当生日蛋糕的烛光摇曳时,我忽然想起妈妈当年锁门时,总会用钥匙在锁芯上轻敲三下。我试着输入那串数字,门却迟迟不开。妈妈端着插满蜡烛的蛋糕站在门口,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烛光:”密码是心跳的节奏,你数数自己跳了三次。”我愣怔间,她已将蛋糕推到我面前,烛光在她鬓角跳跃,像极了小时候我发烧那晚,她用酒精棉球擦拭我掌心时留下的星子。
去年冬天,我在医院走廊里闻到熟悉的消毒水味道。妈妈躺在病床上,氧气面罩下浮肿的脸庞让我想起被雪压弯的竹枝。她试图伸手够我胸前的围巾,却只能让输液管在掌心勒出青紫的印记。那天我第一次主动打开房门,却看见她用棉签蘸着水,一滴滴喂自己吃维生素片。
“还记得你六岁那年发烧吗?”她忽然开口,输液管在床头柜上轻轻摇晃,”你说要关上房门等春天,结果烧退了,雪也化了。”我握着她枯瘦的手,发现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已经磨出了铜绿,就像那年我摔碎的玻璃弹珠,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。
前些天收拾旧物,翻出个铁皮盒。里面躺着十二张泛黄的考卷,每张背面都用铅笔写着日期和分数,还有妈妈工整的批注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,是九岁那年的”和解协议”:以后锁门前必须先吃一片维生素,门锁密码是生日月份减去出生日期,过期不候。
此刻暮色漫进窗棂,我忽然听见门外有钥匙转动的声音。妈妈端着青瓷碗站在门边,碗底沉着几颗红枸杞。”今天社区送来新熬的枇杷膏,你上次说嗓子疼。”她推门进来时,夕阳恰好穿过门缝,在她肩头洒下一道金色的锁。
我伸手去接那碗药,却看见她悄悄把门锁插孔里的钥匙抽了出来。门轴转动的瞬间,满室光影都在流动,仿佛时光又倒回那个锁门不吃饭的春天。只是这次,我终于懂得,有些门不需要物理上的关闭,当我们愿意把心门打开,春天自会从门缝里溜进来,带着青草与暖阳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