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第七次约会》
那是个梅雨季的傍晚,我第三次把伞柄塞回林夏手里时,她终于没再坚持。雨丝斜斜地贴着玻璃窗流淌,像她总也解不开的毛线团。她低头盯着自己交叠的膝盖,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:”明天再走。”我望着她被雨水洇湿的帆布鞋,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说要当摄影师,镜头里装着整个世界的褶皱。
林夏的拧巴始于十八岁那年。父亲在建筑工地摔断腿后,全家靠母亲缝补衣服维持生计。她总在课间躲在器材室画建筑图,铅笔尖戳破草稿纸的沙沙声能持续整个黄昏。直到高考填志愿那天,她攥着建筑学和视觉传达的志愿表在厕所里哭了一下午。我至今记得她校服第二颗纽扣松脱的样子,像只被雨淋湿的雏鸟。
“其实我更喜欢拍人物。”她后来常这么解释,却总在选题会上突然改方案。大二时她为捕捉晨雾中的老巷,连续三天蹲守在布满青苔的墙根,直到脚踝被蚊虫叮出红疹。那天我背着相机跑来,看见她蜷在石阶上,怀里抱着被露水打湿的胶片盒。
我们开始约在暗房冲洗照片。她总说显影液里的时间最公平,无论多复杂的构图,只要等待就会显影。可她冲洗自己拍的照片时,手指会神经质地敲打工作台。有次洗出一张全家福,她盯着父亲拄拐的身影看了整晚,最后把相纸揉成团塞进垃圾桶。
“你为什么总要推翻重来?”我开始学会在显影液泛起金色的时刻追问。她总把脸埋进相纸堆,发梢沾着化学药水的气味:”因为…因为害怕完美之后的破碎。”这句话像根刺扎在我心里,比暗房温度计上晃动的红色刻度更让人不安。
那年冬天她突然报名了摄影比赛。选题是”城市中的孤独者”,却在截稿前夜烧掉了所有底片。她蹲在宿舍楼顶,把写满参数的笔记本丢进护城河。我划着冰面找回来时,发现她正用冻僵的手指在冰面上描摹建筑轮廓,冰层下的倒影与岸上的麻雀同时颤动。
“你总是这样…”我话没说完,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。北风卷着雪粒灌进领口,她呼出的白雾在玻璃窗上结成霜花:”那天你说显影液里的时间最公平,可它公平吗?为什么我等到第七次冲洗,才发现完美根本不存在?”她的指甲掐进我掌心,像是要抠出某个被烧毁的秘密。
我开始观察她的”第七次”。发现她会在第七次修改方案时推翻所有前期准备,第七次拍摄失败后删除所有素材,第七次约会迟到后反复检查每个纽扣是否系紧。就像此刻她攥着第七张被退回的参赛作品,眼眶泛红却死死盯着被红笔圈出的构图——那朵飘在窗台上的塑料花,恰好挡住了她母亲的脸。
“明天我们去老城市场吧。”我把热豆浆推到她面前,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。她盯着豆浆表面浮着的油花看了许久,突然笑出声:”你终于发现我第七次约会都爱喝同一个口味?”玻璃窗上的雨痕像条条透明的鱼,载着我们穿过梅雨季的黄昏。
市场东头的修鞋匠老周认得我们。他总把修好的鞋带系成蝴蝶结,说这样跑起来能踩着风。林夏开始记录他补鞋时哼唱的民谣,我负责用延时摄影捕捉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皮革上起舞。第七次拍摄结束时,老周往她兜里塞了颗橘子:”姑娘,这橘子甜着呢。”
后来我们有了个秘密仪式:每周日去图书馆顶层自习。林夏的笔记本从A4变成活页本,因为她说”第七次记录时,旧页面会束缚新灵感”。我开始在速写本角落画建筑剖面图,线条从凌乱到工整用了七次。第七次一起看《布列松论摄影》时,她突然指着书页:”看,完美就是第七次按下快门时,你终于不再纠结光线与阴影。”
毕业典礼那天,林夏的相机里多了七卷胶片。有她第七次修改后的建筑模型,第七次重拍的街角光影,还有七次约会时我偷偷拍下的侧脸。我们在城市展览馆的”第七次相遇”主题展上相遇,她指着我的速写本问:”这些建筑为什么每张都用不同比例?”
我展开第七张草图,铅笔痕迹从稚嫩到成熟:”因为第七次修改时,我突然明白完美不是固定形状,而是…”话没说完,她突然把速写本翻到最中间,我们共同创作的七张建筑拼图,正在阳光里拼成完整的天际线。
如今每当我路过老城市场,总能看见那个系着红围巾的姑娘在教孩子系鞋带。她身后玻璃橱窗里,第七次修改的参赛作品正在展出,标题是《第七次,我们终于学会等待》。阳光穿过她扬起的发梢,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无数个等待显影的瞬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