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江南曲》
教室后墙的爬山虎又绿了。我站在讲台上整理教案时,总能听见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。那声音像一尾游动的锦鲤,在暮春的风里忽近忽远,让我恍惚又看见初三那年教室里摇晃的吊扇。
那时刚接手初三(3)班的班主任是林老师。她扎着松松的麻花辫,总穿着洗得发白的米色衬衫,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细瘦的腕子。第一次自我介绍时她笑得温温柔柔:”我是新来的实习老师,大家要多指教。”可当她说要让我在语文课上清唱《江南》时,我分明看见她耳尖泛起薄红。
那天的阳光斜斜切过窗棂,在讲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我攥着课本的手心沁出薄汗,余光瞥见林老师握着粉笔的手在微微颤抖。”别紧张,就当是练声。”她突然转头冲我眨眨眼,睫毛在脸颊投下颤动的阴影。我深吸一口气站定,看见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,前排的周晓晓正冲我比划着”加油”的手势。
《江南》的旋律像条蜿蜒的溪流漫过教室。当唱到”春水碧于天”时,林老师忽然起身走到我身边。她指尖拂过我发烫的耳廓,带着初夏的茉莉香:”别怕,我小时候在县中学也这样被老师鼓励着。”吊扇转动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,我听见自己带着颤音的”山外青山楼外楼”,看见林老师泛红的眼眶。
那天放学后,我在办公室门口撞见林老师抱着教案低头看手机。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在水泥地上摇摇晃晃。”老师,您怎么不吃饭?”我鬼使神差地凑近。她慌忙把手机塞进抽屉,金属扣发出清脆的”咔嗒”声。”学生家长送来的糖醋排骨,我…我吃不下。”她低头搅动着凉透的茶水,”你每次唱歌时,我总想起女儿。”
后来才知道林老师丈夫在建筑工地摔伤,女儿在县医院住了半年。她白天来学校代课,晚上去制衣厂缝扣子,手指被顶针磨得通红。但只要课间操音乐响,她总会把我叫到走廊:”今天唱哪段?”有次我唱到”舟娘何处去”时,她突然捂住嘴蹲在地上,肩膀剧烈地颤抖着。
深秋的某个午后,我在空教室发现墙角堆着泛黄的笔记本。翻开第一页,是手抄的《江南》歌词,字迹清秀得像初春的柳叶。往后翻去,密密麻麻记满了我的演唱记录:9月15日,气息不稳;10月23日,转音生硬;12月7日,情感真挚…最后一页夹着张诊断书,日期是去年教师节前三天。
毕业典礼那天,林老师穿着雪白的旗袍站在舞台侧幕。我唱《江南》时,看见她举着手机在录像,镜头里我的歌声和记忆中一样断断续续。散场时她塞给我个蓝布包,里面是那本写满批注的笔记本,扉页新增的钢笔字洇着水痕:”谢谢你让我重新听见了女儿的声音。”
多年后我站在师范学院的讲台上,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年轻面孔。当讲到”教育是灵魂的唤醒”时,忽然听见后排传来熟悉的旋律。转身望去,扎着马尾的女生正对着我唱”山外青山楼外楼”,阳光穿过玻璃窗,在她睫毛上洒下细碎的光斑。
走廊尽头的爬山虎又绿了。我摸着口袋里那枚生锈的顶针——是林老师当年在缝纫机前留下的礼物,金属表面还留着经年累月的划痕。风掠过耳畔,恍惚又听见某个课间,有歌声在教室里轻轻荡漾,像永不褪色的春水,漫过青石板,漫过岁月长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