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春雪落满第五个冬天》

教室后墙的挂钟指向下午三点四十七分时，我听见铅笔滚落桌面的轻响。林嘉树把钢笔尖戳进我的草稿纸，在画满三角函数的纸面戳出个墨点，像雪地里忽然绽开的墨梅。

“明天要交作业了。”他把沾着红墨水的校服袖子擦在纸上，”这题用参数方程更方便。”

我盯着他校服第二颗纽扣，那颗洗得发白的铜扣总在早读时被阳光照得发亮。五年前转学来的第一个秋天，就是这颗纽扣勾住了我藏在书包夹层里的银杏叶标本。当时他举着叶片冲进办公室，校工爷爷用沾满松香的手指帮他粘好脱落的叶柄，我却在走廊拐角听见他小声嘀咕：”怎么会有这种怪女孩？”

此刻他正用钢笔尾端轻敲我手背，节奏和我心跳的余韵奇妙重合。前桌的周浩突然转过头，压低声音说：”你们两个到底怎么着了？”他总爱把”着”字咬得老长，像含着块没化的奶糖。我慌忙把草稿纸揉成团，却摸到内层夹着张皱巴巴的纸条：”放学去小卖部吗？”

这个疑问句比任何情书都烫手。我盯着”吗”字右下角被反复描摹的句号，突然想起去年初雪那天，他蹲在走廊给流浪猫喂火腿肠，我偷拍的照片被做成表情包在班级群里疯传。那天他冲我笑时，睫毛上沾着的雪粒在阳光下折射出七种光。

“明天…”我开口时才发现声音在发颤，”我…我数学总不及格。”

他愣了愣，钢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长长的墨痕。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，五月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子，在他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，像吞咽了什么巨大的秘密。

那天傍晚小卖部飘着关东煮的香气，我攥着五包辣条站在自动贩卖机前。他忽然从身后环住我的肩膀，温热的呼吸拂过我耳垂：”其实三年前开始，每次你帮我捡文具，我都偷偷记在小本本上。”

玻璃柜里的橘子汽水泛起涟漪，我看见他校裤口袋里露出一角淡蓝色笔记本。翻开扉页，是歪歪扭扭的”树洞计划”四个字，记录着每天经过我座位时数到的银杏叶数量，记录着他偷偷修正我作业的错误，记录着我每次打喷嚏后他多垫了三张纸巾。

“第183天，她终于敢直视我的眼睛了。”字迹被雨水晕染成蓝色的云，我突然想起去年暴雨天，他把我撞进怀里护住作业本的场景。那天他后背湿透的校服紧贴着我的掌心，冰凉的触感比任何情话都更让人脸红。

我们坐在操场双杠上分食同一块提拉米苏时，晚风卷起他藏在背后的诊断书。泛黄的纸页上写着”轻度焦虑症”，日期停留在初二那年的家长会。原来那些课间突然消失的课桌，那些深夜教室里独自亮着的台灯，都是他对抗社交恐惧的笨拙尝试。

“其实…”他突然开口，”每次你递来热牛奶，我就知道该怎样回应。”我的马克杯还冒着热气，杯壁上的水珠正沿着他指尖的茧子缓缓滑落。五年来他帮我改过的笔记摞起来有半人高，而我的素描本里藏着十二幅他打篮球的速写，从最初笨拙的剪影到如今精准到发丝的线条。

初雪再次降临的傍晚，我们在图书馆顶楼发现了他偷偷藏了三年的树洞铁盒。褪色的糖纸里裹着五年的银杏叶，每片叶脉都标注着日期。2018年9月12日，”她转学来的那天，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断铅笔”；2020年3月8日，”她替我挡下班主任的训斥，手背被粉笔灰划出血痕”；2022年12月24日，”第一次听见她说’要永远做我的数学课代表’，喉咙突然发紧”。

铁盒底层的透明袋里装着张泛黄纸条，是当年他把我误认成怪女孩时，偷偷塞进我课桌的道歉信。信纸边缘有被反复摩挲的痕迹，字迹被泪水晕染成模糊的蓝：”对不起，我不知道你也会喜欢星星。”

暮色中的城市亮起霓虹，我们相视而笑时，五年的时光突然有了具象的形状。那些独自咀嚼的酸楚，那些欲言又止的悸动，此刻都化作铁盒里沙沙作响的银杏叶。风铃在暮色中轻吟，我听见时光裂帛的声音，听见少年人终于敢于袒露心事的清脆声响。

第二天清晨，我往他课桌里放了本《解析几何》，扉页写着：”参数方程里的双向曲线，终于交汇于今天。”他回赠的钢笔笔帽上，刻着两行小字：”当椭圆遇见双曲线，最完美的相遇就是永远。”

春雪落满第五个冬天时，我们终于读懂了彼此沉默的年轮。那些被时光精心珍藏的暗恋碎片，此刻正在阳光下拼凑成完整的星图。原来真正的双向奔赴，不是惊天动地的宣言，而是五年里无数个晨昏里，两个孤独灵魂互相取暖的细碎光斑。

当图书馆顶楼的铁盒被风吹开时，细碎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向天空。我们站在初雪复临的广场上，看那些金黄的蝴蝶在暮色中翩跹。突然明白，所有隐秘的守望都值得被时光温柔以待，就像五年的银杏叶终会在某个春天，绽放成满树璀璨的星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