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锈锁与钥匙》
我总记得那个梅雨季的傍晚。老宅天井里的青苔被雨水泡得发胀,父亲蹲在石阶上修理那辆生锈的凤凰牌自行车。车把上的铜锁早换了三次,每次都被我亲手焊死。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夹着烙铁,铁水滴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,像极了母亲临终时心电图的波动。
那年我十七岁,刚考进省城重点中学。父亲用三年积攒的修车费买了这辆二手自行车,说要把我从镇上的中学接走。车铃铛是新的,父亲特意到城里钟表店配了枚铜的,叮当声清脆得能惊飞檐下的麻雀。可就在开学前三天,车锁突然换了把生锈的暗锁。
“这锁太廉价了。”班主任王老师摸着车把上的锈迹,”你爸怕是怕被小偷盯上。”他转身时,我看见他袖口露出半截红绳,系着的铜钱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。那天夜里,我蹲在车棚里用钢锉磨开旧锁,锋利的铁屑扎进手心,血珠滴在锁孔里像朵暗红的花。
后来我才明白,那把锁是父亲最后的防线。他总说:”锁要常换,人才要常修。”可当我在省城遇到林小雨时,这句话突然变得滑稽起来。那个总穿月白旗袍的姑娘,会在我值日时悄悄把扫帚柄缠上软布,会在数学课上把草稿纸折成纸鹤放在我课桌里。她说自己来自江南,每次说起苏州园林都像在描述天堂。
直到元旦晚会筹备期间,我发现她手机里存着三十七张我打篮球的背影照片。那天我冲进她家租住的小区,看见她正蹲在楼道里给流浪猫喂食,围巾被风吹得像面招展的旗。她举起手机挡在胸前:”这些是给猫咪拍的纪念照,你为什么要摔门而入?”
我举着从修车铺借来的撬棍,金属与水泥地摩擦的火星照亮我们扭曲的倒影。她脖颈上的红绳在月光下晃动,像条盘踞的蛇。后来在派出所做笔录时,她突然说:”其实那天我偷了你的车钥匙。”我愣住了,她却笑起来:”钥匙在车棚第三根铁棍后面,我藏了三个月。”
那天之后,我开始在旧物市场收集各种锁具。铜锁、铁锁、黄铜锁,连把生锈的保险箱钥匙都买回家。它们躺在工作台上,像沉默的士兵。母亲去世前夜,我握着那把开过三次的铜锁,听见她在我耳边说:”锁住回忆的人,反而会被记忆反噬。”
大学毕业后,我在修车铺开了家旧书店。门楣上挂着父亲留下的铜锁,锁芯里嵌着半截发黄的病历单。每个来配锁的人,我都会递上一本《苏东坡全集》。有个穿校服的少年问:”为什么您总推着旧书卖锁?”
我指着玻璃柜里的铜锁说:”这把锁能打开记忆,那把能锁住遗憾。但真正重要的,是锁芯里藏着的钥匙。”少年似乎没听懂,转身时撞倒了书架。我蹲下去捡书时,看见他校服袖口露出半截红绳,和当年王老师袖口的一模一样。
梅雨季又至,我带着那辆凤凰车去了城郊的旧货市场。摊主说车锁换了五次,每次都被焊死。我摸着车把上的铜铃铛,忽然想起林小雨最后给我写的那封信。她说在苏州园林的漏窗后,看见一株开到荼蘼的紫藤,”有些锁注定要锈死,但开锁的力道,永远值得练习”。
暮色四合时,我推着车穿过青石板路。车铃铛突然发出清越的声响,惊起一群白鸽。那些被锁链拴住的人,或许终其一生都在练习开锁的手艺。就像父亲在病床上反复练习握笔,母亲在病床上描摹我手心的纹路,而我在无数个雨夜,用钢锉打磨着记忆的棱角。
锁孔里渗出的锈迹终将斑驳,但总有人愿意在铁锈中寻找星光。就像此刻我站在老宅天井,看见父亲当年焊接的锁孔里,竟长出了一株野蔷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