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樱花与河》
我总在放学后去老槐树下等父亲。暮春的槐花簌簌落在蓝布衫上,像撒了一身星星。父亲蹲在青石板上补渔网,网眼漏下的阳光在他脸上织出细密的纹路。”你说人死了会变成什么?”我忽然开口,渔网针尖在指腹磨出血泡,血珠渗进补丁里,像暗红色的花。
父亲直起腰,补丁摞补丁的裤腿沾满河泥:”变成泥巴,变成云,变成鱼鳔。”他说话时总在数网眼,”你看这网,破洞多反而漏得少。”槐花落在他灰白的鬓角,我看见他补丁下藏着的膏药贴,像块褪色的补丁。
这条河叫青石河,河底沉着整座明清古桥的残骸。每天清晨,对岸的洗衣妇都会把沾着皂角的木盆倒扣过来,让泡沫顺着水流漂过桥洞。去年冬天,洗衣妇的女儿在冰窟里捞鱼,浮上来时怀里还抱着半块桂花糕。她父亲把女儿埋在老槐树下,埋进去时手里攥着块染血的桂花糕,说是女儿最后吃的东西。
“人死得越明白,活着的日子越难熬。”我蹲在河滩上捡鹅卵石,石缝里卡着半截断剑。这是从古桥里打捞出来的,剑柄缠着褪色的红绸,绸缎上绣着”永昌”二字。对岸传来洗衣妇的吴侬软语:”小满,你阿爸又去镇上买酒了。”
镇上的酒馆藏在城隍庙后巷,老板娘总在檐角挂串铜铃。她给醉汉擦汗时,我看见她手腕上戴着褪色的银镯,刻着”福”字。有次醉汉把酒洒在银镯上,老板娘用袖口抹了抹:”酒渍洗不掉了,就像有些话一旦出口就收不回来。”
老槐树开始落叶那天,我遇见了周先生。他拄着油纸伞站在桥头,伞骨上缠着褪色的蓝布条。他说自己是来收网的,但带来的不是竹篓,而是个漆色斑驳的陶罐。”装过三十八种酒,”他笑着往罐口倒酒,琥珀色的液体在陶罐里荡起涟漪,”每种酒都配着不同的故事。”
周先生住在古桥下的石洞里,洞口垂着藤萝。他教我辨认河底的碑文,说那些被水磨平的字迹藏着未说完的话。”你看这字,”他指着一块刻着”永昌”的残碑,”当年守桥人用血写下的,现在只剩个’昌’字还沾着朱砂。”暮色漫过石洞时,他往火堆里添了片银杏叶,”人活着就像这叶脉,总要找到通向光明的路。”
那天夜里下起雨,我看见周先生在洞口烧银镯。火光照亮他眼角的皱纹,像被风吹皱的河面。”这是洗衣妇女儿陪嫁的,”他说话时火苗突然蹿高,银镯在火中扭曲变形,”她父亲说女儿死前戴着它,我就收着。”雨滴在火堆里溅起细小的火星,像无数个未说完的愿望。
第二日清晨,我在石洞找到周先生时,他正用竹篾编着渔网。”你教我的,”他指着网眼交叉的纹路,”要留个活口。”我这才注意到,那些网眼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倾斜。他笑着把渔网抛进河里,网眼在阳光下张开,像朵巨大的莲花。
镇上的葬礼在立夏举行。我站在老槐树下,看纸钱在河面打着旋。父亲穿着新补的渔网服,网眼朝上,露出里面藏着的银镯。”这是当年你娘留给我的,”他指着镯子上的刻痕,”她说要把它缝在儿子身上,让他永远记得回家的路。”槐花落在银镯上,像落了一身星星。
河面漂来片褪色的红绸,我认出是洗衣妇女儿埋在树下的红绸。父亲用补网的手去捞,绸缎缠住了他的手指。对岸传来洗衣妇的吴侬软语:”小满,你阿爸要变成水鬼了。”我看见父亲把红绸系在古桥的残柱上,绸缎在风中飘扬,像面褪色的旗。
秋分那天,周先生带着个陶罐来找我。罐里装着晒干的桂花,香气像河流漫过青石板。”这是你阿爸说的,”他笑着把桂花分给我,”人死后会变成河里的鱼,或者天上的云,但总归会变成爱。”我忽然想起那些被水磨平的碑文,原来每道裂痕里都藏着未说完的话。
现在我在老槐树下等父亲,不再数那些补丁。河面漂来片银杏叶,我看见父亲站在对岸,补丁摞补丁的裤腿沾满夕阳。他指着河底的石碑:”你看那’昌’字,朱砂都化成泥了,但字还在。”槐花落在他肩头,我忽然明白,原来爱就像那些补丁,看似破碎,却让生命更坚韧。
暮色漫过青石河时,洗衣妇的木盆又漂过古桥。盆里盛着新洗的蓝布衫,衫角绣着朵褪色的桂花。对岸传来周先生沙哑的歌声,像河流在唱歌:”银镯会变成鱼,红绸会变成云,而爱,永远在补丁摞补丁的渔网里游弋。”